乾隆前脚咽气,后脚满清便进入了国丧期。
还是那句话,清承明制,皇帝的葬礼跟明代差不多,也增加了一些满洲旧俗。比如嗣皇帝、诸皇子、王公、百官、宗室、觉罗都要咸成服--穿丧服,截发辫;大行皇帝的妃子和诸王福晋、命妇也要换丧服、剪额前发,且百日内不得理发。
此外还有立丹旐,也就是织金九龙绮的招魂幡,这是从汉族丧仪中的铭旌演变而来的。清代京城民间若是办丧事,只要看他家院子里是不是立着红色的招魂幡,就能区分满汉。
在清代,皇帝的丧礼被称为“凶礼”,这一说法来源于《周礼》,所谓“以凶礼哀邦国之忧”。皇帝驾崩后,文武百官要服丧27天。继任者在此期间批复奏折不能用朱笔,一律改用蓝笔,称为“蓝批”,各部院衙门行文也都要改用蓝印。京城内的寺庙道观必须鸣钟三万次,一天一千多次,能把脑仁听炸了。
在这期间,民间女子要是出嫁则被称为“偷婚”。红花轿必须换成蓝呢轿,自家几个亲戚关上门吃顿便饭就行了,绝对不敢大操大办。也许有人说那干嘛不延期?没办法,日子早定下了,就那天最合适,古人信这个。
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朝廷的禁令效力自然大打折扣。真正痛苦的是京城的老百姓,一举一动都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不敢有任何违背禁令的举动,否则分分钟锁拿顺天府衙门。
满清国丧期间最倒霉的还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那些身居高位、享有特权的王公贵族。他们除了在二十七个月里不许嫁娶,不许作乐宴会,还要承受一条极为苛刻的规定,叫“国丧止孕”,也就是不许在国丧期内怀孕乃至生产。
这属于断了气的王八屁股--死规定,毫无回旋余地;若有违反,轻则夺爵,重则身陷囹圄。
有人又说了,那我把日子报早点不就躲过去了?呵呵,真当太医院那帮人是吃干饭的?!再说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怎么办?一碗绿头苍蝇汤,专治新生命......这还真不是瞎说,牛苍蝇就是一味中药。
假若有的宗室王公的福晋不忍堕胎,在国丧期内分娩的,孩子一落地就得赶紧悄悄送走,找个普通人家收养,而且以后也不能进皇家玉牒,死了也无法进祖坟。
别看如今的满清没几天蹦跶了,可嘉庆铁了心要大操大办。试图以此举昭告天下,虽然北海贼在关外和胶东闹的凶,可大清依然是天下的正朔。朝野上下很清楚,乾隆的葬礼恐怕是满清在关内的最后一次“盛典”了。
因为多年庞大的军费开支,再加上乾隆花费无度所导致的财政虚耗,导致户部手里就没什么余粮。当然了,这里面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和珅卷了大笔赃款跑了。
没办法,嘉庆只得从内府库藏里拨了两百万两白银,让礼部、銮仪卫和内务府共同操办丧葬事宜,又下密旨两江总督和粤海关赶紧筹措一笔银子,出处自然是盐商和十三行。两百万实在不禁花,单是制作丧服和布帐的白布一天就用掉了两万匹。
按制,皇帝大殓后,梓宫要在乾清宫正大光明殿停放二十天,之后要送到临时奉安处存放。
那座停灵的宫殿有个别名,叫“殡宫”。殡宫没有统一的地方,顺治、康熙的殡宫在景山寿皇殿,雍正的在雍和宫永佑殿,而乾隆的则选在了景山观德殿。这地方从神武门出来向东,走景山东街,从山左里门进来后右转就到,比寿皇殿少走了不少路。而且乾隆的那位孝贤纯皇后--也就是福康安的姑姑,当年死后就在这里停灵。
棺柩在殡宫停留的时间没有固定期限,主要是根据陵墓竣工的时间而定,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安葬前还要进行大量的准备工作,比如整修京城至陵地的道路、桥梁,沿途搭设供送葬时夜宿的幔城、芦殿。东陵距京城二百多里,通常要走上六七天。如此遥远的路程,巨大的棺柩是不能用车来运,必须要用人抬。抬棺杠夫通常要数千人,共分60班,每班128人。另外,每班还要有4人作候补。
如此之多的杠夫,当然不可能是职业杠夫。除了首末两班用校尉外,其余全是从京郊各县青壮中挑选来的。安葬前,要把他们集中在德胜门外的空旷地上,进行操练演习,称为“演杠”。演杠的规矩很多,杠夫要用许多纵横十字交叉的木杠,抬着与棺柩重量相同的木板行走;木板中心要放一只盛满水的碗,行进时水不能溅出碗外才算合格。
此外外藩使臣啊、蒙古的王公啊、新疆的伯克都要组团进京,有了这个空档期,也方便吊唁。
在另一时空的历史上,乾隆的棺柩在观德殿停放了六个月,然后才送葬并进行奉安大典。
然而就在朝堂上下正紧锣密鼓的忙活之时,理藩院尚书留保住上了道折子,说这次十八个藩属国恐怕有一半以上都无法进京吊唁大行皇帝。嘉庆顿时就急了,外藩使团都来不齐,这还叫哪门子的天朝?
不过等他召见留保住后,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太特么让人尴尬了!
琉球就别说了,君臣惟北海镇马首是瞻,南北洋的海贸做的风生水起,说往东绝不往西;李朝前不久刚签了城下之盟,损失惨重,给李祘十个胆儿也不敢再攀附满清。而且北海军正在攻打辽东半岛,通往李朝的道路受阻,使者也过不去;缅甸倒是没什么问题,可如果和琳举旗跟朝廷对着干,朝贡路线就断了。
再有就是新疆西边的六个藩国,包括了爱乌罕、布哈拉、浩罕、巴达克山、布鲁特和哈萨克汗国。如今浩罕入侵,南疆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北海军又占了新疆东路和乌噜木齐,切断了通往玉门关的道路,怕是够呛。
东边西边都没戏,最后就剩下了南边八个藩国。因为廓尔喀被满清吞并了,所以能来的也就是安南的西山朝、南掌、暹罗、苏禄、哲孟雄、坎巨提、布鲁克巴和拉达克。
此外喀尔喀那边除了几位大喇嘛在京城长住,其他王公台吉都在北海镇“做客”,凑两桌麻将绝对有富余;新疆的伯克们也来不了,更别说被北海镇软禁的哈密王额尔德锡尔了。
清廷还不知道北海镇将要出兵两广,拿下南宁府。到时候西山朝、南掌和暹罗这三家恐怕也不会来。虽说他们可以坐船从广州上岸,可中原王朝要换主人的势头如此明显,谁还上赶着抱一个垂死王朝的大腿呢?!
然而噩耗远不止于此。进入农历七月,山东方面的北海军四个团在夺取了莱州府城和平度州城后,向西越过胶莱河,从东北和东南两个方向,如同一对巨钳般,朝着潍河西岸的昌邑围了上来。至于刘墉所率领的四万团练武装因为粮草问题,目前刚抵达昌乐,陈兵于大于河西岸。
七月初六,一名由盛京将军舒亮派出的求援信使历经艰险抵达了广宁。因为通往奉天的驿道已经被北海军截断,他是走新民、再经小三家子和无梁殿,走医巫闾山才绕过了北海军的封锁线。两天后的深夜,这名信使抵达京城,带来了一条震动朝野的消息,数万北海军将奉天府围得水泄不通,福陵、昭陵已失陷敌手。
嘉庆承嗣帝位后曾下过命令,只要事关军情,无论多晚都后,心神大恸,随即让太监传谕几位军机大臣来养心殿。因为乾隆的停灵期还未结束,几位军机大臣都回不了家,晚上就住宿在隆宗门内的庐棚里。虽然条件差些,却也免了进出紫禁城的跋涉之苦。
过不多时,当疲惫不堪的王杰、庆桂、董诰三人跟着传旨太监来到养心殿西暖阁,便看到面色潮红的嘉庆正站在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
三人一抹马蹄袖,正要跪地叩头请安,就听嘉庆道:“免礼,赐座。你们先看折子,朕写完再说话。”
“嗻!”
几人躬身一揖,接过太监递来的折子,颤巍巍坐在雕花瓷墩上观看。三人中王杰年岁最长,又是东阁大学士、太子太保,地位最高,所以由他先看。
能做到军机大臣的,个个都是心思深沉之辈,三人看完奏折都是沉吟不语,不时凝视一下聚精会神挥毫书写的皇帝,殿中静得只有自鸣钟摆单调的嗒嗒声。
过了片刻,嘉庆放下笔,接过太监递来的毛巾擦着手,问道:“王杰,你的足疾好些了没?”
“回皇上!”王杰清清嗓子道:“臣这点犬马之疾都是陈年旧病,哪里一时就痊愈了!托皇上如天之福,用了皇上赐的乳香,已经好得多了。”
捎带说一句,古人经常说的“足疾”,其实是指由痛风引起的难于行走。而在治疗痛风的药里,乳香是非常重要的一味。
嘉庆点点头,又对庆桂道:“你的气色可不太好,朕昨天派人送的人参别不舍得,御药房还有。”
庆桂轻咳了几下回道:“奴才这点小病还承蒙皇上挂念,实在愧不敢当!奴才没别的念想,总之鞠躬尽瘁就是。”
嘉庆叹道:“别这么说。你这身病归根结底,还是落在当年和赵逆的那场仗上。”
说罢,他便让太监举着自己刚写过字的那张纸给三人看,说道:“朕看完奏折,心中偶有所感,便写了这首诗。你们三位都是当世大儒,看看朕写的还过得去?”
三人凝神端详,就见纸上写的是:“满朝文武着锦袍,闾阎与朕无分毫;一杯美酒千人血,数碗肥羹万姓膏。人泪落时天泪落,笑声高处哭声高;牛羊付与豺狼牧,负尽皇恩为尔曹。”
我擦!这首诗绝对比破口大骂一顿还要令人难堪,句句都带着刻毒凶狠的斥责和讥讽,像鞭子一样狠抽人心,道道血痕。三名大臣还不等看完,全都涨红了脸,再也坐不住。“啪啪”打了马蹄袖伏地跪下,齐声道:“臣有罪!请皇上重重责罚!”
嘉庆摆手道:“这事和你们三人无关。还是朕德行不够,都起来吧!”
话虽这么说,可王杰三人哪敢起来啊!他们也是穿锦袍的,而且还是协理阴阳的军机大臣。眼下朝廷连奉天府都保不住,谁也脱不掉这个责任。
“我大清立国一百五十余年,自定鼎中原以来,列祖列宗,深仁厚泽,爱民如子,圣德仁心,岂是前明能比拟的?皇考仰承圣祖世宗付托,数十年兢兢业业,不敢暇豫,虽有和珅之流僭妄不法,贪惏无厌,贻误军国重务,然从无帝王害民之虐事。为何到了如今连祖宗肇兴之地也不保?!”
嘉庆说着,热泪潸然而下,言语中包含着无奈、委屈、悲凉。丢了盛京的大清国还能算“大清”吗?
当年女真人建立的大金国立国119年,亡于北方的蒙古。如今大清立国158年,竟然也要亡于北方的北海镇。难道这就是女真一族的魔咒?
1794年8月9日,盛京城被围已经进入了第八天。
自从北海军打下铁岭,并控制了巨流河驿站后,清军便在盛京将军舒亮的率领下,在蒲河一带和北海军反复交手。他们的目的是想打通道广宁的驿道,否则就算想坚守,粮草军需跟不上也迟早要完。
负责阻击的北海军只有两千多人,而清军有一万五千兵马,可面对北海军那如同刺猬一般的环形阵地和密不透风的枪林弹雨,舒亮直撮牙花子,便决定打夜战。
虽然他很早就听说过北海军有能让夜间亮如白昼的“法宝”,可毕竟没亲眼见过,总是不甘心。再者根据哨探所报,北海军的阵地到了晚上虽然有亮光,但那亮度也到不了能看数里之远。
于是跟以往和北海军对阵的清军将领一样,舒亮从手下人马中精选悍不畏死之士两千多人,个个马裹蹄人衔枚,从东南方向摸上去。同时他又派三千多人在阵地北侧和东北侧发起佯攻,信炮、二将军炮、火枪、抬枪一齐招呼,还敲锣打鼓震天响,算是做到极致了。
然而偷袭部队进入到距离阵地三四百米处时,北海军那边立刻亮起十几道刺眼的白光,随后就是劈头盖脸的枪林弹雨。清军再想上马进攻已然来不及了,最终两千多人仅逃回去四百多人。
最能打也最敢打的八旗悍勇都死的差不多了,舒亮再也没了和北海军对阵的勇气。他干脆撤回城内,除了一座小南门,将其他城门全部堵死,试图拉着城内的十多万汉民和旗民的生命,跟他一起陪葬。
一百五十年前百万满清入关的时候,盛京人口急剧减少,最低的时候城内才一千多户,四千多人。在随后的日子里,随着汉人出关逃荒、流放、以及安置旗人回乡种地政策的施行,到了1771年,盛京人口突破十万。而到了现在,在这座占地面积近12平方公里的十八世纪大城市内,军民人数总计突破了十六万。
舒亮的算盘是想让北海军投鼠忌器,能拖一天是一天。你们不是宣扬爱惜百姓么?不是吹嘘什么不拿一针一线么?行!那我就让老弱妇孺上城墙呆着,有本事你们就开枪开炮。
除此之外,他还让手下领着城内的汉人百姓每天从小南门出城,拆毁城外的民居店铺,将木头砖石运回城内,甚至连房顶铺的草也拿回去当马料。
面对这种情况,赵新和邓飞经过讨论后决定暂时围而不攻。十六万人的大城市,就算把城墙炸塌了,部队冲进去了,搞不好就得成为一锅夹生饭。目前的关键节点有两个,先拿下锦州,断了关外清军的退路;再者就是等待后续部队和两千多人的政工队伍到达,再对奉天城发起总攻,这样城市的接手工作也会顺利许多。
沟通盛京城和外界的驿道有三条,分别是盛京到山海关,盛京至兴京--即赫图阿拉,还有就是盛京到吉林。于是北海军在这三处驿道上都设了卡子,并沿着卡子向两翼延伸,构筑了绵延近二十里的战壕工事。
在工事和护城河中间,是不规则的真空地带,纵深幅度平均有三四里地;除了东南关墙处两道十余丈宽的水栅,那里直通浑河。真空区域里有八座城门的关厢、住宅、商铺、庙宇道观、菜地、小树林、高粱地等。这其中固然有一部分还算完好的民居,很多逃难到城下且进不了城的老百姓,只能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栖身。
这期间城外的北海军每天都用大喇叭反复播放着敦促清军投降的通告,满语版和官话版早中晚各三遍。最关键的是,北海军还不是在阵地上架喇叭,而是把电线拉到距离盛京城墙四五百米的位置,然后把喇叭架在树上或者是架在房顶上,把城内的清军烦得不要不要的。
刚一开始,清军还组织过偷袭小队,夜里缒城而下,试图破坏那个烦人的大喇叭。谁料北海军侦察营的人早有准备,而且天上盘旋的无人机看的真真的。基本上只要出城的清军,十个有九个都回不去,乖乖的当了俘虏。两次之后,连傻子都明白人家这是设套等自己往里钻,上面出多少赏银也没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