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觉得自己失策了,他之前应该鞠躬道歉,而不是好为人师。
“什么叫π?”
“这是希腊字母,也就是圆周率。”
“哦,小女子懂了,不过先生所说的希腊是哪?”
“呃,欧洲,爱琴海边上。”
“这爱琴海又是哪里?欧洲是不是就是洋人说的欧罗巴呢?”
“姑娘,咱们现在说的是球面几何。”
“好吧,请先生继续。”
赵新屡屡被那女子的问题带跑题,他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道:“刚才说了球面积计算,现在再说球面三角......”
布拉布拉的讲了差不多有半个多小时,书坊内的几人都是一脸懵圈状,完全听不懂。那女子一会儿低头看着桌案上的纸,一会儿又仰头看看赵新。
“设a的对径点为a’,球体的半径为r。那么球面三角形abc的面积是球面二角形aba’c面积的一半。好,那么很容易验证,球面三角形的面积等于西格玛......阿尔法......你明白了吗?”
女子看着满篇稀奇古怪的符号,心说我要明白那就真见鬼了!不过她觉得眼前这个大个子真的很厉害,杲溪先生写了一本书,这人用两页纸就都说完了。
“这些符号都是你说的那个西拉国的文字?”
“是希腊。”
“你为什么不用我中华文字来表示。”
“麻烦,不好用,明白了吗?”赵新不想提欧几里德,他担心越说问题越多。“能用一个符号表示意思,就没必要罗里吧嗦的写一堆文字。”
女子出神的看着两张白纸,仰头对赵新道:“这两张纸能送给我吗?”
赵新正要说话,只听身后一个男人咳嗽了一下,接着道:“贞仪,你在做什么?”
女子回头面露喜色道:“爹爹,我在跟这位先生请教勾股割圆之法。您的事忙完了?”
“大姑娘家家的,成何体统!”那中年男子训斥完女儿,便冲赵新拱手道:“在下江宁王锡琛,小女多有得罪,还望这位老爷海涵。”
赵新此时巴不得赶紧脱身,于是也拱手道:“在下王远方,谈不上得罪。令爱居然对几何有兴趣,实在令我意外。王先生不必客气,我这还有事,暂且告辞。”
说罢,赵新一挥手招呼于管事,抬脚就走。
王贞仪见赵新要走,连忙追到书坊门口,冲赵新道:“王先生,你这算稿没拿!”
“送你了!”赵新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
“先生下榻何处?小女子还想向您请教这球面几何。”
赵新听了停步回身道:“王姑娘,我明天就离开广州了。”
女子略显失望的问道:“啊?那,那先生能留个地址吗?以后我有事还想多向您请教的。”
“这个,这个,哦!我在苏北射阳湖有个庄子,现在的管事姓徐,你把信寄给他就行。回见!”
看到赵新带着手下“仓皇而逃”的背影,十八岁的王贞仪目光闪动,手里依旧抓着那两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
从书坊出来,赵新又要去买茶叶。眼下富尔丹城的市场那边茶叶的需求量很大,而广州的红茶每担不含税的价格是十八两,绿茶十二两。
这年月的茶叶没有污染,妥妥的纯天然绿色饮品,价格还便宜。买多少斤合适呢?
“来一百担吧。不过要装草袋里,我要带回北方去。”一万斤茶叶听上去吓人,其实对于北海镇而言真不叫多。
听了赵新的吩咐,于管事已经麻木了。这位买东西动辄就是百十担起步,也不知道之后要如何运走。
此时高第街上人流如织,赵新的个头在人流中极为显眼。这些年他也接触了不少满清官员,尤其是俘虏营里的武官,赵新此时的言谈举止做派看上去就是一个旗人大爷。当然,如果真有一个旗人武官在场,人家一问老姓,赵新就得露馅;因为他真不懂。
也正是因为他这副做派,再加上有蔡家人的陪同,即便有人好奇,也只是站在一旁围观。
不过事情坏就坏在他这身高上了,太惹眼了!
这不,刚从一家苏杭杂货铺里出来的富明阿就注意到了斜对面的赵新。
“主子爷,那汉子个头真高啊!”
富明阿听了手下人的话,顺着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随即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心想没准是京里哪家派出来办事的。可就在这时,一个让他时常做噩梦的声音突然钻进了耳朵,富明阿的脚步顿时就停住了。
“这茶叶都是哪产的?”
“好叫老爷知晓,这都是福建所产。”
“哦,福建的红茶还是挺不错的......”
虽然眼下是冬天,可广州城还是挺暖和的,下午的温度也有二十来度的样子。可此时的富明阿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大个子,手脚冰凉,如堕冰窟!
“没错!这身量,这声音,就是他!天爷,这个魔王怎么会来广州城?!”
富明阿隶属正白旗,是广州驻防八旗下属的一名防御官,五品。
因为这些年乾隆要求裁撤各地驻防汉军八旗,让其陆续出旗归入绿营,所以不足的兵员就从在京满洲派往补额,富明阿正是其中之一。他是本年六月才从京里调过来的,之前嘛,在北海镇做了两年的俘虏,在蒐楞吉岛挖了一年的金矿,交换俘虏的时候跟着黎大刚等人一起回了京城。
富明阿当初在富尔佳哈河那一仗被俘虏后,曾亲眼见到赵新为手下伤兵治伤,之后赵新还多次去过金矿上视察,打死他也忘不掉赵新的相貌和声音。
两个贴身家仆看到富明阿额头冒汗,目光发直,浑身战栗的样子,又是担心又是奇怪的问道:“主子爷,您是不舒服?要不要奴才去找个大夫?”
呆立了半晌,富明阿出神的看着赵新头戴六合一统帽,脑后垂着根小辫子的模样,他渐渐反应了过来。
这是在广州啊!这是老子的地盘!而眼下朝廷给赵新开出的赏格是生死不论一万两,官升五级。
想到这里,富明阿的嘴角露出了狞笑。
“你们俩给我盯死了那个高个子,看他们接下来去哪,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爷,他们要是出城呢?”
“查清楚那高个子的落脚点。”
街对面,赵新从于管事手里接过单据,想了想道:“听说玛瑙街上的牙雕店不少,咱们去看看。”
广州历史上最有名的工艺品就是牙雕、玉雕和木雕,赵新听说过,但还从没见过。
于管事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腿,无奈的点了点头。好在玛瑙街离西门不远,转完就赶紧出城吧,这一天逛的!
他和赵新分别上了马车,一行人从归德门穿过,顺着米市街朝北而去。
也许是这一天太过顺利,也许是大家都走累了,此时包括蔡家的伙计在内,谁也没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两个人一直遥遥跟在后面。
赵新不是暗探,虽然他懂一些实践心理学的知识,但那都是跟人谈判或是审问时才会用到的方法。这要是猎人出身的瑟尔丹在场,没准能察觉有人跟踪;其实也不一定,瑟尔丹熟悉的是北方山林,可眼下是在一个人口百万的城市。
一个时辰后,等赵新在玛瑙街买完东西离开时,周围的探子已经变成了南海县的衙役
富明阿只是个五品防御,他没有调兵的权力,以他事急抱佛脚的状况,他也就能找南海县衙要人。也就是因为富明阿是个五品官,而且还是旗人,这要是一个普通人,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等这些人跟着蔡家的马车出了城,看到马车最后进了同文街的公所。这才留下盯梢的,然后回去报告。到了晚上掌灯的时候,广东巡抚图萨布就已经得到了消息;没过多久,孙士毅也知道了。
签押房内,孙士毅一拍桌案,大声喝道:“好贼子!胆大包天,居然敢来广州城搅风搅雨!富明阿人呢?叫他马上来见我!”
话音刚落,巡抚图萨布走进屋内,脸色凝重的拱手道:“制台,蔡世文那边下官已经问清楚了!那人明天就要离开。”
“离开?他怎么走?”
“蔡世文没说,那人来的蹊跷,据说是昨天夜里突然就在海幢寺里现身。”
孙士毅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半天没说话。此时一个幕僚道:“制台,不能放虎归山啊!宁可杀错,不能放过。”
孙士毅目光闪动,他也不说话,只是背着手看向窗外。过了好一会儿,手下来报,说富明阿来了。
等人到了屋内大礼叩拜,孙士毅转身盯着富明阿道:“把你今天下午在街上看到的,从头到尾一个字不漏的说一遍!”
半个小时后,口干舌燥的富明阿拱手道:“制台,下官如有虚言,天打五雷轰!”
“你在北方见过赵逆几次?”
“七次还是八次下官记不清了,不过那人化成灰下官也忘不掉。”
眼下广州将军存泰去了水师营视察,整个广州城内孙士毅最大。他和几个幕僚商量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眼下动兵都是小事,真要拿住赵逆,那就是大功一件,到了乾隆那里一切都好谈。
“拿我的令牌,命督标中军副将带人把十三行公所围了,一个人都不能放跑!”
孙士毅说完又对图萨布道:“图大人,本制台有节制抚标之权,我命你派抚标中军参将带一千人,连夜把海幢寺给围了!”
图萨布拱手道:“蔡家怎么处理?”
孙士毅道:“一介行商而已,先盯住他们。真要是抓住赵逆本人,抄家灭族那是跑不掉的!”
一旁的富明阿听了,不禁打了个激灵。
当督标中军点齐人马开始出动时,赵新这边刚在公所里吃完晚饭出来,溜溜达达的回到了商行。刘铮一看他人回来了,不禁抱怨道:“大哥,你可真能逛啊!”
赵新随手递给给刘铮一个镂空八层的象牙球,问道:“嗯,药材、茶叶都送到了?”
“都到了。”刘铮下意识的接过,低头一看,惊讶道:“送我的?”
“是啊,下午在玛瑙街的牙雕店里买的。这可是象牙的。”赵新说完又对刘铮道:“我去隔壁库房看一下,清点一下货物。”
刘铮大概猜出赵新要去干嘛,于是便小心翼翼的捧着象牙球回了屋放好。想着也去库房帮忙清点,便出门下楼,走到楼梯后时,手下的一个士兵突然从楼顶入口的那架梯子上滑了下来,对刘铮道:“先生,情况不对劲!”
刘铮一愣没反应过来,只听那士兵继续道:“同文街那边冒出来大批的官兵,朝着咱们这边来了。”
“走!上去看看。”
两人从梯子上了房顶,都不用望远镜,就见北面同文街上一片密密麻麻的火把,犹如一条火线,似乎是谁用金笔在黝黑的街道上刷了一笔。刘铮心里猛地一沉,感觉要出事。他对那士兵低声道:“你先盯着,有情况随时汇报。”
说完,便转身下了梯子,急忙跑到警卫排长所在的屋子,推开门道:“有情况!所有人做好战斗准备!”
赵新说是清点货物,其实动作很快,几分钟后他已经从库房出来,一推开门进去,差点撞上正要找他的刘铮。
“赵哥,出事了!外面来了好多官兵。”
赵新也是一愣,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抬脚就上了二楼。此时楼内各处窗户后已经站着三三两两的士兵,每人都是两把手枪;一把m1911,一把北海镇的左轮。
他走到窗前拨开窗帘一看,果然,楼外密密麻麻的火把已经将白熊行三面给围了起来。不过因为白熊行门口有栅栏,所以面朝珠江的这一侧还没有围住。
“怎么办?”刘铮急切的问道。
赵新想了想道:“先等等,看情况再说。”
“要不我派人出去问问?这里是商行区,官兵不敢乱来的。”
赵新道:“你别去,派个佣人去问。”
一个佣人战战兢兢的出了商行大门,走到灯火通明的栅栏边,冲几名官军纳头就拜,哆哆嗦嗦的问道:“军爷,这,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火把下走出一名身着皮甲的武官道:“奉制台大人令,捉拿逆匪!与闲杂人等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