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的一声,正在行驶的装甲车从车头发动机所在的位置传出了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等又开出去十米后,缓缓停在了泥泞的道路中间。驾驶这辆车的车长和炮手二人从顶盖中爬出来,拿着工具将发动机盖子打开,车长低头检查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哪出了毛病。此时头戴钢盔,鼻梁上还架着副墨镜的范统从指挥位的顶盖冒出头来,无奈的叹了口气,问道:“怎么回事?”外蒙战役开始后,按说范统应该和刘胜在恰克图坐镇指挥部,但这厮非要过一把“装甲洪流”的瘾,于是刘胜便让范统先随装甲部队先出发,两人约定于7月9日在距离库伦以北四百里的他沙尔台会合。也真是奇了怪了,自打北海军的装甲车部队从恰克图出发后,范统就跟瘟神傍身一样,上哪辆车,哪辆车就会出毛病。眼下装甲部队刚越过距离恰克图以南310里的库特勒那尔苏台,他这已经换了第三辆车了,平均每百里换一辆。好在范统所乘坐的不是打头车,否则后面的车队都得停下来等着,会影响部队的机动行程。在检修的这段时间里,跟在后面的十几辆装甲车鱼贯而过,范统只留下了一辆,其他的都被他催促着继续向南前进。按照行军计划,装甲车部队今天必须抵达210里外的他沙尔台驿站。从恰克图到库伦的库伦北路军台总共是12站,全长920里,他沙尔台是第八站,位于哈达玛尔山以南、哈拉河以北,距离恰克图520里,差不多是整条线路的中间位置。经过和后方的机修组联系,对方让故障车返回三公里外的库特勒那尔苏驿站检修,北海军装甲部队在那里设有临时修理场。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故障车被留下的装甲车用钢缆拖着,费力的掉头朝着库特勒那尔苏驿站开去。作为临时修理场的库特勒那尔苏驿站规模并不大。这里原本有六间草房,四间用于住宿,两间是仓库,除此之外还有几座牲口棚。不过遵照库伦方面下达的“全线撤退,坚壁清野”命令,驿兵们临走前用一把火将所有建筑和带不走的东西都化为废墟。北海军占领此处后,将废墟做了简单清理;搭设了几座帐篷,修了简易工事,用铁丝网在驿站周边围了一圈以防野兽。空场中最显眼的是一座用钢管和原木搭成的三米高的龙门架,主要用于吊装发动机。当范统一行人抵达驿站时,天色已近黄昏,就见院子中停着一辆10吨载重的高底盘履带运输车。这玩意是给机修组用的,是赵新从另一时空买的,价格不贵,皮实耐用,越野通过能力毫无问题,还带个四米多长的车斗,既能装人又能装维修工具和零件,绝对是十八世纪外蒙古旅行之必备神器。等故障车停好后,几个维修工打开前机器盖子,露出里面的发动机和变速箱。发动机查了,管线查了,消防系统查了,当查到变速箱时,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档边脱落。”维修组的领队是赵茂,也就是赵新麾下“七武士”中的茂助。他和万造是最早加入民政拖拉机手队伍的,先开后修,五六年下来,经验丰富。赵茂去年又啃完了赵新找人翻译的装甲车维修手册,眼下算是北海镇修理装甲车和拖拉机的“头号大拿”。“怎么会这样?!”档边脱落可不是小毛病,范统知道搞不好变速箱也坏了。“应该是之前修理时没有按照技术手册要求预先加热轴承,为了省事将冷轴承用大锤重击到位。轴承档边砸裂了,肉眼看不见,开车以后档边部分逐渐脱落,导致变速箱体毁坏。”“真特么胡来!”听到范统的咆哮,只有十九岁的车长涨红了脸站在一旁,羞愧难当。这事就是他干的,纯粹为了图省事。按说组建一支装甲部队,首先得从理论学习开始,然后才是上车实习。然而对于文化基础普遍不高的北海军来说,理论学习实在晦涩难懂。虽说每个车长都配发了一本厚厚的维修手册,可大多数人还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对装备管理和保障建设尚不能完全掌握。“小伙子,长点记性吧!”范统叹口气,拍了拍年轻车长的肩膀,以示安慰。处罚是他上级连长的事,范统更关心的是能不能修好。“能修吗?”赵茂一脸轻松道:“得换个新的变速箱,正好我这还有两套备用的,首长您就放心吧。”范统听了释然道:“那你们就加把劲,今天修好,明天一早上路。”随行参谋去给恰克图和前方部队发报了,范统左右无事,在驿站里四下看了看,便带着两名警卫去了铁丝网外一个青草覆盖的土丘之上看风景。六月的大草原上风光确实无限好,落日余晖下,一望无际的绿草如同镶上了一层金边,绿得让人心头发颤;驿站东侧的鄂尔坤河支流静静流淌,波光粼粼。在南面一公里外的河岸草甸子上,几十头羊正被牧民驱赶着回栏,一座新搭建的蒙古包冒着袅袅炊烟,一个小孩正跟自家的狗在门前玩耍。就像阿桂对乾隆说的那样,喀尔喀蒙古不是漠南蒙古,这里九成九的人都是以放牧为生,逐水草而居,仅在科布多城才有屯田,野是清不了的。更何况库伦北路的台站全部坐落于水草丰美的色楞格河流域丘陵地带,正是放牧的好地方。北海军在恰克图已经呆了好几年了,周围数百里内的各盟旗牧民都听说过这支威名赫赫的军队;不光是打仗厉害,对老百姓也和气。有些穷困的牧民越境捕猎放牧,北海军的巡逻队遇到了也不驱赶,检查一番后就让他们自行离去,有时还会用干粮交换对方打来的猎物。要知道北海军打下东西伯利亚之前,清俄双方对于越境捕猎行为的处罚十分严厉。根据《布连斯奇条约》中的规定,双方若有人越界狩猎,被抓住后不光要没收其猎物、武器、鞍及一切物品,还要被打一百杖,以儆效尤。面对如此美景,范统很想来个诗朗诵或是高歌一曲,奈何刚开始酝酿情绪,便被四周蚊子的嗡嗡声所打断。夏日的大草原上越是草肥水美,就意味着蚊虫数不胜数。得亏他和手下都是头戴着防蚊帽,长衣长裤,身上还喷了驱蚊水,否则准保叮个满脸包。当落日消失在地平线之前,已经回到帐篷内的范统接到了哨兵报告,说有个蒙古牧人牵着马,驮着两只捆好的羊来到了驿站外。负责驻守此处的步兵班里有个布里亚特士兵叫宝音力格,经过和对方一番询问,才知道那牧民是来交税的。“交税?交什么税?”范统有些诧异,北海军没规定牧民要交税啊。“首长,是这么个情况,之前各札萨克旗主会对下面的牧民征税,现在那些王爷台吉们都往南跑了,牧民便来给咱们交税了。”“哦,是这个啊!”范统恍然大悟,这件事他还是有所了解的。本时代蒙古王公和台吉征收属民赋税都是实物税,以牛羊的数量为收税依据。牛羊的计算比例是一比五,比如有五头牛以上或者是二十头羊的,取一羊当税;有四十头羊的,取两头羊当税;如果不够五头牛的话,就按照一头牛取粟米三锅来收税。问题是牧民不种地哪来的粟米呢?简单,先把羊卖了换钱,再拿钱买米。里外里,交税前还得被盘剥两道。说是这么说,但实际上,王公贵族们为了掠夺更多的财富,往往又增加临时摊派,这些临时摊派基本无定额,名目极其繁多,于是广大牧民穷困日甚一日,一旦遇到自然灾害,往往无法自立,要么出旗逃亡,要么就卖身为奴。范统随即对哨兵道:“你去告诉那人,就说咱们北海军没这些规矩。羊我们可以买几只,问他是要盐还是粮食。”“是!”几分钟后,隶属土谢图汗部右翼左末旗的庄丁布尔固德从宝音力格口中听到不收税后,难以置信的张大了嘴巴。然而他心里涌起的不是喜悦,而是慌的一比,连后面买羊的话都没听进去。布尔固德之所以会这样,用一句蒙古人的俗语就能解释:没有无诺颜的阿勒巴图,也没有无阿勒巴图的诺颜。所谓的“诺颜”,就是领主,而“阿勒巴图”就是平民。满清统治下的蒙古人分成了四个阶级:世俗领主、僧侣领主、平民和奴隶。其中平民又分成了两个阶层,第一是自由民,包括了箭丁和度牒丁。其中箭丁是兵,归属札萨克;度牒丁归属寺庙,也就是沙弥和喇嘛。第二是属民,包括了随丁、陵丁、庙丁、庄丁等。随丁对所属王公负担赋役及其他义务,专属王公,对旗没有任何负担;陵丁是为王公贵族守护陵墓的人;庙丁是属于寺庙和札萨克喇嘛的;庄丁是指与门为主人从事耕作放牧的农夫。这些各种各样的“丁”虽然不像奴隶能被领主随便买卖和典当,但他们的地位低下,与家奴相差无几。对身为土谢图汗部右翼左末旗的庄丁布尔固德来说,北海军既然打跑了原来的领主台吉,占据了河岸上的大片草场,那他们就是本地的新领主,缴税则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布尔固德的举动弄的门口执勤的北海军哭笑不得,宝音力格又费了半天口舌,终于让对方明白,北海军是不对穷苦牧民收税的。“真不收税?”“不收!”听到执勤哨兵斩钉截铁的话语,布尔固德终于放下心来。此时他突然想起,刚才哨兵好像提到了盐。“是的,我们首长说了,可以用粮食和盐跟你买几头羊。”这下,布尔固德终于喜出望外,他面带感激的对哨兵道:“我能不能都换点?粮食和盐,你们要是有茶叶的话,我也想换。”一场交易谈成,双方皆大欢喜,范统也出来看热闹。当布尔固德听说面前这位笑容可掬的胖子是北海军的大官,当即感激的跪下磕头,搞的范统也顾不上对方身上的腥膻味,上前将其扶起,布拉布拉的安慰了几句。他这才知道面前这个看似中年的蒙古人刚二十出头,儿子都有俩了,大的五岁,小的三岁。“你怎么没往库伦跑?”“都去那里,人太多,牛羊都挤在一起,容易生病,也没的吃。”“你们旗主不管?”“小的又不是箭丁,凭啥放牧也要听他的?”“日子过的咋样?”“只要没徭役,也能凑活。要是赶上个天灾什么的,就不好说了。”盛夏的漠北夜晚还是挺凉的,平均气温才零上七度。机修组的人依旧在抓紧时间抢修,范统随即让炊事兵宰只羊熬汤给大家打牙祭。布尔固德见状,随即提出要帮忙;他从炊事兵那笨拙的动作上就看出来了,这些“菩萨兵”对杀羊并不在行。蒙古人宰羊有自己的一套,手法很是干净利落,让范统大开眼界。布尔固德和炊事兵一起把羊在一处干净的地面上放倒平躺,然后他就用刀子在胸口下部剌出一个二寸多长的口子。随后布尔固德将手伸进腹腔,用手指捅破羊的胸隔膜,再伸进胸腔,用手指在脊椎骨摸索到主动脉血管,一把将其拽断。与此同时,为了让羊血快速流入胸腔,布尔固德让炊事兵用手捂住羊嘴,使其窒息。接着就是揣皮子,先中部,再上部尾部,布尔固德手法极快,只用了十几分钟,一张完整的羊皮就剥了下来。之后就是开膛,取内脏,然后将四肢插进胸膈膜的口内,使胸腔形成斗状,以便把羊血集中在胸腔内。“快剔几块肉下来,羊蛋和腰子都要!”范统此时已是食指大动,空场上驱赶蚊子的篝火也升了起来,他打算烤点肉串吃。到了这个地步,后面的工作就都可以炊事兵来完成了。不过等布尔固德帮着炊事兵把开膛后的羊搬进伙房时,很快就被屋里的炊具给吸引住了。他望着灶台和木架子上那些大小不一的铝锅,眼中露出了羡慕的神情。忙了好一会,直到新鲜的羊肉和大块骨头开始煮上,冒出香气,布尔固德这才走出伙房。当他看到院中熊熊燃烧的篝火堆后,皱了皱眉,借着火光找到了宝音力格,哇啦哇啦说了几句,随即快步走到门口,一个翻身上了马,奔着自家的蒙古包就去了。门口执勤的哨兵十分诧异,大声道:“哎?他怎么连东西都不拿就走了?”宝音力格过来解释道:“他说咱们的火堆里即没放干草也没放牛粪,烟不够大,熏不跑蚊子,回去给咱们拿点。”半个多小时后,布尔固德骑着马回来了,马背上多了个布袋子,里面装满了干牛粪。他拎着袋子走到篝火前,冲正在吃着烤肉的范统躬了躬身,随即便将半袋子牛粪倒进了火堆里。霎时间,一股浓浓的白烟便升腾而起。于是乎不仅蚊子跑了,范统也被熏跑了。之后为了感谢这个淳朴的牧民,范统不仅让人给了布尔固德一袋五十斤的面粉、一斤精盐和一包茶叶,甚至还让炊事兵给拿了一口直径40公分大铝锅送他。范统的举动吓了布尔固德一大跳,连连推辞。虽然他很想要,可金属炊具对草原上的人来说实在太珍贵了;以往他们从晋商手里换东西,五头羊都换不来一口小铁锅。在布尔固德看来,这么大的一口锅,起码值二十头羊,那可是他的一半家产,实在买不起。不过当范统笑呵呵的将那口铝锅不容分说的塞进布尔固德怀里,并让宝音力格翻译说是送给他的,对方忽然扑身俯伏在地,一阵颤栗似的啜泣,喑哑着嗓子布拉布拉的说了几句话,随即便起身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马背上,牵着马消失在了黑暗里。直到人都不见了,范统这才随口对宝音力格问道:“他刚才说什么了?”“他说,往后不论在哪放牧,哪怕是千里万里,只要用他,一个招呼就来给您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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