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转眼就到了了乾隆五十八年的二月。
话说到了二月二,满清治下的老百姓首先要做的便是剃头,不管是思旧也好,还是怕死舅舅尽孝也好,总之都疯长了一个月了,再不剃头就得流放杀头了。
然而在北海镇统治下的胶东四县却是另一番景象。有钱的人家依旧会叫剃头匠上门,把脑袋剃的光亮,将后脑勺的“小尾巴”拆散洗干净后,要么编好盘起来,要么就戴上玉制或银制的辫饰;而那些没钱的老百姓,则任凭脑袋瓜上留着寸许长的头发,能省一文是一文不说,最起码还能保暖。
军管会去年就发告示表态了,言下之意是大家随便,愿意留就留,愿意剃就剃,不过最好没事能勤洗洗,保持个人卫生。
卫生是啥?广大底层老百姓表示不懂。再说了,洗头烧水得费柴火吧?柴火得花钱买!
说起来在北海镇出兵山东前,从军队到民政,乃至医疗口都对剪不剪老百姓辫子这个事存在争议。
激进者提议北海军要跟另一时空的革命军一样,进城后人手一把剪子,见一个咔嚓一个。要知道北海镇自己这边的移民在下船进行防疫程序的时候,辫子就都给剪了,男女一律剃光头,而且剪掉的辫子会在主人亲眼见证下,被扔进火里烧掉,以免让对方觉得会被人拿去做法,摄魂夺魄。新移民们就算再不情愿也白搭,五十亩地的美好未来正在前方招手,就问你要不要吧?
不过赵新并不同意采用这样的激进手段,另一时空辛亥革命后“剪辫运动”的教训已经足够多了。他告诫孔绍安,底层百姓需要的是通过宣传教育自愿剪辫,而不是暴力强迫。且不说这样做会招致民间产生恐慌的情绪,乃至发生暴力对抗,还会给满清找到挑拨离间的借口。
作为山东支队的最高领导,孔绍安虽然对治下老百姓脑袋后的小辫感到别扭,但还是听从了赵新的命令。
林起宗初三要跟郭玉去龙门港见识下大铁船,他犹豫再三,最终在他娘子的劝说下,吃过午饭便去了城隍庙前的剃头摊子,一番收拾后,整个人看上去利落了不少。
到了第二天,他早早就来到了城内原“常丰仓”的所在,跟郭玉会合,一起坐北海军的物资马车出发。
宁海州城内原有常平、预备、常丰三处粮仓,城外还有多处社仓。常丰仓因为年久失修,早已废弃,目前被改成了军管会的物资仓库。
谁知刚到了大门口,林起宗便望到了院子里整齐停放的五辆“巨型”马车,让他不住的倒吸凉气。心说这么大的车,得用多少头骡子才能拉的动啊!
之所以说巨型,是因为这种马车的车厢比民间的普通马车长了两倍不止,而且是四个车轮,尤其是尾部的车轮,几乎都跟林起宗一边高了。高大的车厢外板通体刷成了亮丽的蓝色,顶上则覆盖着拱起的雪白篷布。
正当他神思恍惚之时,就听身后有人招呼,转身一看,来者正是曹贵福和郭玉二人。林起宗急忙躬身行礼,曹贵福笑着拱了拱手,随即走到门口站岗的卫兵跟前,递上自己的证件验看。
轮到郭玉和林起宗的时候,他从怀里取出一张军管会开出的凭据,上面写着批准林起宗跟车队去龙门港,并注明了其家庭住址和门牌号。等过了检查走进院里,三人便迫不及待的走上前,仔细打量起马车来。
别看曹贵福和郭玉二人加入军管会都一个多月了,可他们从没来过这里。三人围着车看了一会儿,就听见马蹄声响,十几个北海军赶着一溜源源不断的高头大马从后面的牲口棚走了过来。这一下,三人眼睛全直了,嘴巴张的老大。
曹贵福和郭玉之前跟着骑兵队去查案时,骑的都是口外马--也就是蒙古马。那些军马都是北海军跟满清和沙俄历次作战缴获来的,在二人眼中已经是上等好马;然而跟现在的这群马比起来,简直就成了驴子。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数十匹身高都在一米五以上的红棕色和黑色大马,一个个四肢雄壮,肌肉发达,宽肩宽背,呈现出令人赏心悦目的曲线,脖颈上方的棕毛被修剪的整整齐齐,走起路来棕毛一抖一抖的,显得更加威武。
过了半晌,林起宗收起掉落的下巴,喃喃道:“龙脊贴连钱,银蹄白踏烟。无人织锦韂,谁为铸金鞭。”
郭玉头也不转的问道:“德元哥,恁说的是啥?”
“呃此乃前唐李贺所做,乃《马诗二十三首》其中之一,夸赞马匹神俊。玉哥儿,这些马神俊非常,想来古之天马也不过如此!”
郭玉闻言不住的点头道:“是啊是啊,这马怕不是得要几十两一匹才成。”
这年月山东一匹骟马起步价就是十两,种马更是贵的没边。且不说满清官府对民间马匹交易控制的很严,禁止私自养贩,单是养一匹马的成本很多家庭就负担不起。三人心想就这些马,一天那得吃多少精料才能养的这么壮啊!
然而当他们看到几名北海军将这些马依次带到货车前那根长长的车辕前,开始套上挽具时,三人又傻了。曹贵福瞪大眼珠子,愕然道:“这么好的马拿来拉车?这也太”他想说糟蹋,可因为周围都是人,所以又吞了回去。
一个正在给马套车的士兵听了,不由哈哈一笑,呵着白气对三人道:“什么天马,这叫挽马,就是拉车的!”
甭说了,这就是赵新最早买来的重挽马培育出来的后代。九年过去了,第二代挽马已经能干活了。
啥?!三人对视一眼,心说还有专门拉车的马?这可是头回听说。要知道因为马贵,民间拉车的不是骡子就是驴,偶尔会用到牛。而北海军竟然用如此雄壮的骏马拉车,在三人看来实在是暴殄天物。
那士兵一边忙,一边絮絮叨叨的给三人解释,说这些挽马是北海镇马场专门培育,年前才运过来的,因为路上风浪颠簸,下船后都有些不适,所以养了一个多月才敢拿出来用。当从这名士兵口中得知,身后的马车载重量可达万斤,需要八匹挽马才能拉动时,三人都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半个多小时后,院子里的五辆马车已经全部套好,每辆车都套上了八匹挽马。林起宗三人在一名带队连长的命令下,浑浑噩噩的爬上了一辆马车的车厢里。等上车后,三人又发现这车厢内部与寻常的马车又有不同,地板不是平的,而是两头高中间低,所以坐着很是别扭。
他们哪知道,这种马车是北海镇工厂特意仿制的“conestogawagon”重型货运马车。因其通过性好,目前在美国东部和加拿大地区正在被广泛使用,负责城镇之间的商业运输。长达5.4米的车厢内部做成两头翘,是为了防止装载的货物倾翻和前后移动。
然而也正是因为载重量太大,这种重型马车在草原地区并不适用。投放到胶东,主要是就是考虑到当地都是硬土路面,再有就是冬季从港口到城镇之间的物资运输。
随着马车队除了常丰仓的大院,跟门外等候的骑兵队汇合后,便向城北的镇海门缓缓驶去,沿途老百姓见了,无不愕然,很快道路两旁就聚集了近千人看稀奇。某些闲汉和孩子还跟在车队两侧,一直吃了好几里地的尘土,这才兴致冲冲的往回走。
车队此行的目的地是龙门港,位于宁海州城西北20里外的辛安河口。conestoga重型马车走起来的速度并不快,即便是空车,每小时也就是3公里。
林起宗三人一开始还挺兴奋,可等出城后没多久,就因为道路颠簸,变得有些胸闷欲呕。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林童生便趴在车尾厢板上,恨不得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搞的后车打头的两匹挽马不住的冲他打响鼻。
曹贵福笑着打趣道:“林童生,嫩这不行啊。到时候赶考坐船怕不得连苦胆都要吐出来。”
林起宗听了这话,原本皱起来的苦瓜脸变得更难看,他心说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大冷天在家窝着不好,非要跑来看什么大铁船。眼下来都来了,也只能硬扛着了。
郭玉一边拍着林起宗的后背,一边道:“曹叔,恁可别吓唬德元哥了。他是读书人,哪受过这罪。”
曹富贵听了嘿嘿一笑,闭目不再说话,靠着车厢板打上了盹,没过一会儿就响起胡噜声
一个多时辰后,车队到达了目的地,面色惨白的林起宗此刻连站都站不稳了,被曹贵福和郭玉二人搀扶着下了马车,找了个地方坐下,郭玉又去找了杯热水让他喝了,这才感觉好了些。
曹贵福以前来过龙门港,当时是带着衙役来向渔民收税。由于辛安河泥沙的长期淤积,再加上清廷对登州港更加重视,所以龙门港只能停泊一些小型渔船。事实上整个胶东北部最好的深水大湾是在芝罘岛的东南侧,也就是后世的烟台港。
不过想要开发烟台港可是个大工程,没有个一两年根本完不成,不光是需要大量机械设备,还得从北海镇调派大批工程人员。孔绍安一盘算,还是先凑合用龙门港吧,等北海军拿下整个登州府,在胶东彻底站住脚再说。
军管会在龙门港建了一座物资转运仓库,占地约有两个足球场大,派驻了一个排的兵力。因为在塔楼上布设了探照灯,搞的附近村子的老百姓很是紧张,之后甲长亲自来看过,虽然一知半解的回去了,不过倒也相安无事。
三人来到一间营房内,枯坐了一顿饭的工夫,曹贵福耐不住,便去找带队的连长打听了一下,得知船得午后才能到。说话间,他隐约闻到一股肉香,等跟连长说完话,便寻着味道找了过去
郭玉不见曹贵福回来,正说要去找他,就见曹捕头喜滋滋的进了门,凑到近前道:“这回咱算是来着了!晌午有肉吃!”
还不等郭玉说话,林起宗“噌”一下就站了起来,问道:“曹捕头如何得知?”
“嘿嘿,我刚才去伙房看了,肥猪肉熬白菜萝卜,雪白的大馒头。”
“咕噜~~”
林起宗不争气的咽了下口水,虽然还是有些胸闷欲呕之感,可自从头些日子吃了一顿猪下水,他已经好多天没见油腥了。
郭玉听到有肉吃也挺馋的,这年月不是说谁有钱就能天天吃肉,高门大户的地主家也吃不到。猪羊要等到过年养肥了才能杀,每天饭桌上要是有尾鱼有只鸡,那已经是普通人可望不可及的豪奢日子。目前在整个东亚,也就北海军敢这么吃,谁让人家的老大是赵新呢!
三人憧憬了一会,便听外面响起了开饭的钟声。腹中空空的林起宗霎时间一个箭步,嗖的就出了门,看的曹郭二人目瞪口呆.
林童生中午这顿饭干掉了五个大馒头,曹郭二人也不逞多让,狼吞虎咽干掉了四个馒头,每人还外带一碗炖肉和一碗蛋花汤,吃的是满嘴流油,甚至连碗里残留的油花都用馒头擦了吃掉。饭后的三人靠在椅子上,心满意足的剔牙摸肚子,心说今天实在是不虚此行。
约莫到了下午一点,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郭玉出门一问,这才知道船已经到了。于是他急忙叫上曹贵福,拉着已经快走不动道儿的林起宗,来到仓库外面,只见在西北方向的海面上,一个白色的小点正在靠近。
三人初时觉得那船并不大,可没过一会儿便瞧明白了,远处那艘白船比他们此生见过的任何海船都要大,而且船速极快,就像在海面滑行一般。
不多时,那船便停在了距离海岸数里之遥的位置,先是发出了两声鸣笛,随后轰隆隆的下锚声震动四野,惊起了一片海鸟。在三人西边两里地外的一座高坡上,一群闻声而来的村民也在翘首观望,无不是面露惊恐。
林起宗已经看痴了。这半天他经历了太多,坐了北海军的马车,吃了北海军的饭,再看到这样的如山巨舟,使得他终于明白,满清朝廷是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