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如何想的,沈尚书并不关心,他只知道,自己又要破财了!
能够做到六部主官的,固然各有所擅长,但是,也必然对政务的方方面面都有所了解。
不然的话,六部之间也不可能经常相互转调。
实话实说,沈翼对于兵事不算精通,但是,作为户部尚书,他对于田亩的管理却是熟稔的很。
军屯说到底,其实不过是由军队耕种的田地,形式不同,但是,道理是一样的,会出现的很多问题,也必然是相通的。
所以,于谦只是这么一提话头,沈翼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这回,怕是要大出血了……
果不其然,说着话,于谦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奏疏,递到沈翼的面前,道。
“所以实质上,整饬军屯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将已经被各种方式化为民田的军屯,重新收归朝廷手中,同时,又不能让百姓因失田而流离失所。”
“针对这一点,于某和兵部的两位侍郎商议过后,拿出了一个初步的章程,不过,需要户部的大力支持。”
言下之意,知道这份章程的人,现在不超过四个,而沈尚书,将是第五个。
于是,在天子的注视下,沈翼轻轻吐了口气,伸手接过那本奏疏,埋头读了起来。
事已至此,躲是躲不过去的,那就只能面对了。
奏疏并不算厚,不出意料的,沈尚书一打开,就看到上头有诸多朱笔圈画过的痕迹。
但是沈尚书看见了当没看见,仔仔细细的将奏疏完整的读了一遍,合上之后,眉头便皱了起来。
沉吟片刻,抬头望着于谦,问道。
“公田法?”
古往今来,士大夫们的改革,往往喜欢托古改制,之所以如此,并不单单是因为所谓的名分,更重要的是,有前人的经验作为参考,在推行自己政策的时候,会更加平稳。
历朝历代,农事都是国之本业,即便是因商税而富庶的宋代,对于农业也是极为看重的,正因于此,在针对农业上的各种政策和方法层出不穷。
作为执掌户部的大司徒,沈翼自然对这些都熟稔于心。
公田法,是南宋时期推行的一项制度,目的是为了解决朝廷的财政困难,同时抑制豪绅兼并。
具体而言,就是在限田制的基础上,划定不同户籍可以拥有的田亩数量上限,超出部分,由朝廷强制进行赎买,划为官田。
这些田亩被朝廷收回之后,会通过租佃的方式,分给无地或者少地的农民手中,由他们耕种,向朝廷缴纳赋税。
这种制度,在历史上毁誉参半。
赞誉者认为公田法抑制豪绅,安抚民心,兼而能为朝廷增加大量的税收,利大于弊。
而否定者,则觉得公田法实则是朝廷在进行强行掠夺,以赎买为名,以低价强征民田,虽然打压了一批豪绅,但是,也逼的许多普通百姓走投无路,揭竿而起,实是祸乱之源。
而且最根本的是,换汤不换药,公田租佃出去之后,地方官员和士绅勾结,同样会隐没大量田地,最终的苦处,还是要由百姓来承担。
即便是在财政方面,朝廷要赎买公田,也需要花费大量的财力,当时南宋采取的就是加印交子的方法,进一步使得社会变得动荡起来。
虽然说,赎买完成之后,朝廷的财政迅速缓和,但是,由此带来的朝廷权威的损害,却是无可挽回的。
再加上南宋实行公田法没有多久,就被元所灭,这也是许多人对公田法没有好感的原因所在。
不过,站在沈翼的角度来说,他对于公田法倒没有那么多的偏见。
相反的,他觉得南宋的公田法实行的有些晚,那些所谓的,官绅勾结,欺上瞒下,低价强征民田,甚至是为了赎买公田加印会子,这些问题,都说明南宋本身已经大厦将倾。
有了好的政策,却很难真正执行下去,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事实上,真正仔细研究过公田法就会明白,元灭南宋之后,之所以能够迅速的稳定下来,就是因为享受到了公田法的好处。
当时,元世祖给功臣们的赐田,很多都来自于南宋当时赎买的公田。
真真是前人挨骂,后人享福。
回到于谦的这份奏疏上来,实际上,军屯最大的问题,莫过于如何保持原本的底层佃户的生存空间。
若是以公田法来推行,倒也是个办法。
不过……沈尚书将刚刚看到的内容,在心中又过了一遍,似乎,于谦的这个章程,和南宋的公田法,还有所不同。
“沈尚书好眼力,这份章程当中,确有对公田法的借鉴之处,但是,也不全然相同。”
很明显,对于这份新的奏疏,于谦的看重程度还在之前那份之上,点了点头,认真道。
“公田法针对的是民田豪绅,强行赎买会引发剧烈不满,但是军屯本身就是朝廷田亩,首先在名分上,这次朝廷便是占据优势的。”
“其次,在方式和对象上,在推行过程当中,兵部也会做出区分,在册的军田不必再提,照例让边军回归军屯便是。”
“兵部的这份章程,主要针对于隐没未在册的田地,及本为军田,但被登记为民田的田亩。”
“具体而言,仍是以赎买为主,这两类田地,在清丈结束之后,依照市价核定,由朝廷出银购回,转为登记在册的军田。”
“但是,这部分军田,暂时不由边军耕种,仍旧交由佃户耕种,由当地官府负责,按时缴纳赋税,供给朝廷。”
这番话说完,沈翼反倒是肃然起来。
他没有料错,于谦也没有说错,这个法子,的确是需要户部鼎力支持的。
沈翼不清楚边境这么多的军屯,到底隐没了多少的田地,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一定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如果说全部按照市价由朝廷赎买的话,那么可想而知,户部要承担的财政压力有多大。
而这么做的好处就是,能够兼顾到普通百姓的利益。
这个时候,一旁的范广想了想,提出了疑问。
“可是,这折腾了大半天,不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吗,而且,朝廷还出了那么一大笔银子……”
和沈翼不同的是,范广出身将门,对于这些政务上的事情,并不十分熟悉,甚至于,有时候对于朝廷上的这些弯弯绕,反应有些迟钝。
但是,这不妨碍他能够判断形势。
事实上,早在镇南王府要和他结亲的时候,范广就意识到,天子可能需要他参与某些事情。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范广也隐约能够想到,大概率,是和军屯有关。
但是,直到刚刚,他被镇南王拉着一通谢恩之后,他才意识到,天子定下这桩婚事,是下了大决心的。
谷/span刚刚那番奏对,看似闲话家常,但是,仔细一品,就能得出很多关键的信息。
譬如,最明显的,宗人令的职位,镇南王要做的,就是让它不能落入襄王的手中。
再比如,天子没有明说,但是弦外之音已现,大婚之后,只怕镇南王就要留京,而他的儿子,自己的新女婿,就要回归封地……
军屯一事,牵扯的最深的,除了勋戚,就是宗室。
如此种种,便是在为解决宗室在军屯当中的牵扯做铺垫。
心思机智如镇南王,在天子的心意面前,也只能乖乖低头,而且,还要感激涕零,更不要提被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范广自己。
所以,他也需要表明态度。
不明白没关系,至少要表现出,对这件事情的关切。
而且……范广是真的没懂!
虽然他没看到于谦递给沈翼的奏疏,但是,从于谦的话里,他大概明白兵部要怎么做。
说白了,就是先派人去清丈田亩,然后把被侵占为民田的,动用军队私自开垦的田地,全部登记造册,然后由官府赎买。
最关键的是,赎买回来之后,也不是重新安稳到军屯之中,而是依旧交由原来耕种的佃户耕种。
说白了,朝廷出了那么庞大的一笔银钱,最终,只是获得了账面上的田亩,实际上该谁来种,还是谁来种。
这么折腾着,干嘛呢?
于谦沉吟不语,倒是一旁的沈翼笑了笑,道。
“范都督,大不同,大不同啊!”
以沈翼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得出来,兵部这套章程,核心的目的,就是在不影响正常百姓的情况下,将该有的屯田都收回来。
如范广所疑惑的,折腾的这一大通,看似朝廷什么好处也没有得到。
但是,却得到了名分!
或者更直接的说,这是所有权和使用权之间的区别。
朝廷付出银两,拿走的是所有权,百姓手中保留的是使用权,这二者一旦被切割开来,那么,很多的事情就好办了。
说着话,沈翼转向于谦,问道。
“不出意外的话,于少保不会仅仅甘于让这些田亩,成为纸面上的军田吧?”
果不其然,于谦摇了摇头,道。
“当然不会!刚刚我所说的,只不过是第一步,但却是最关键的一步,只要能够顺利将该转化的民田冠回军籍,那么接下来,就是朝廷内部的事情了。”
“待转籍完成之后,兵部会和户部联合,再次清查人口黄册,同时对照鱼鳞册,进行田亩的重新分配。”
“按照一丁三十亩的标准,名下田亩数不足者,在官府登记后,可继续耕种已被收为军田的原有田亩,按时向朝廷缴纳赋税即可。”
“名下超出数额的,朝廷不予租佃,重新交回边军耕种,充作军屯。”
所以,这就是所谓的转籍的重要性。
当这些田亩都是民田的时候,朝廷强行收回,就是巧取豪夺。
但是,如果这些田亩能够顺利转为军田,那么,相当于朝廷变成了地主,原来的土地所有者,变成了佃户。
如此一来,地主想要打发佃户,那简直不要太轻松。
诚然,如此一来,依旧会损害百姓的一部分利益。
但是,如果一个家庭当中,每丁能够拥有三十亩以上的田地,那么,他们也就不是于谦所怜悯的,为生计而挣扎的贫苦百姓了。
所以,归根结底就一句话,折腾这么多,其实就是为了一件事,能够让朝廷让渡出的利益,真正的落到该落到的贫苦百姓手中,而不被士绅攫取。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沈尚书沉吟片刻,若有所思的看着于谦,问道。
“除了这些呢?于少保不要告诉沈某,兵部就只打算做到这个地步?”
应该说,于谦所说的章程,已经是比较完整的了,虽然过程繁琐,但是,能够最大程度的兼顾到朝廷和百姓的利益。
一方面,保证了无田,少田的百姓能够生存下去,一方面,又将那些多余的田地清丈出来,收回朝廷,保证了军屯的良好运转,可谓是两全其美。
唯一不足的就是……
有点花钱!
别看沈尚书平时钱袋子捂得紧紧的,但还是那句话,该出钱的时候,户部从不含糊。
就包括这一次,虽然沈尚书不大情愿,但是,从于谦流露出需要户部帮忙开始,他再不情愿,也没有说过一句推辞的话。
花钱没问题,但问题是,这钱花的有点亏!
要知道,这次赎买的田地,要么是被通过各种手段隐没或者私自发卖的军田,要么是动用边军开垦出来的私垦田。
前者本就是朝廷的田地,后者,既然用的是朝廷的人,那当然也该是朝廷的田地。
但是,拿回自己的东西,却还要花钱。
那帮侵占军田,役使边军劳作的混蛋,反倒能白得一笔银子,想想都觉得气不顺。
哪怕再能理解,兵部是为了顾及到底层百姓的生存空间,所以才做出了让步,沈尚书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而且,他相信,于谦也咽不下。
更重要的是,凭他的了解,天子,也不是这种忍气吞声的人,无数次惨痛的教训告诉沈尚书……
天子,从不吃亏!
果不其然,这一次,于谦没有说话,而是望向了御座上的天子。
只见天子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淡淡的道。
“刚刚于先生不是说了吗?视其情状予以处罚,此次整饬军屯之后,兵部会联合刑部好好的查一查边军。”
“这段日子,朕也接到不少奏疏,吃空饷的,喝兵血的,倒卖军器的,冒功虚领的……大明的边将,个顶个的都是胆子大的很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