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上,群臣列队进入,天子亦准时来到御座之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礼之后,各部简单的处理了些无关紧要的政事,紧接着,礼部尚书胡濙出列,对于整个春闱会试的状况做了总结。
在他老人家的口中,这次会试虽然略有波折,但是,总体而言,是圆满的,成功的,具有积极意义的,能够为以后的会试提供经验的一次春闱大典。
整个过程当中,胡老大人中气十足,但是,在场诸臣都静悄悄的,直到胡老大人将一众进士夸了个天花乱坠,心满意足的给“圆满”完成任务的礼部表功结束,回到队列当中之后,方有御史出列,道。
“陛下,如今春闱已经结束,此次殿试当中,诸读卷官识人不明,阅卷不当,险些致使朝廷抡才大典成为笑柄,虽得陛下圣明烛照,大宗伯等人竭力挽回,方未酿成大祸,得以圆满结束,但是,有过有失者,不可不究。”
“近些日子以来,朝廷多有流言,称翰林学士萧镃同士子程宗有亲戚关系,因而在殿试读卷时,蓄意打压其他士子,操弄权柄,欺君罔上,妄图以国家公器而施私恩,着实有负陛下隆恩。”
“臣恳请陛下,削去萧镃官身,下诏狱严加审讯,以正视听!”
应当说,这番话说的非常狠,但是,这的确是这段时间以来,朝堂上的舆论风向。
这個御史说的还已经算是克制了,私底下骂的更难听的多了去了,据说这段时间,萧家的府门外,日日都已经是被群情激奋的士子围堵着,连门都出不去。
这番话像是打开了一个闸门一般,顿时有不少大臣纷纷出列,开口道。
“陛下,确实如此,朝廷抡才大典,不可轻忽,萧孟勤私心作祟,有失公允,理当重处!”
“请陛下明鉴,萧孟勤此举,乃无君无父,欺瞒朝廷,此等大罪,若是轻纵,则朝廷威严必荡然无存!”
“臣附议,请陛下严惩萧孟勤,以正视听,平民愤,安社稷之心!”
也不知是被人煽动,还是被气氛感染,总之,一时之间,不少科道官员纷纷出列,要求严惩萧镃。
这副架势,仿佛萧镃是什么祸乱朝纲的大奸大恶之辈一般。
面对“汹涌”的朝议,朱祁钰眯了眯眼睛,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表情,只开口问道。
“总宪,诸御史谏朕当严惩萧镃,你身为科道之首,是何看法?”
殿中沉寂了一瞬,旋即便起了低低的议论之声。
要知道,从这件事情发生以来,天子并未对外表露过自己的看法,群臣所见到的,只有天子让萧镃暂时罢官,归府待勘,同时,将其他读卷官的品阶降了一级,罚俸半年。
至于其他的,无论是弹劾萧镃的,还是少部分替他说好话的,奏疏递到了天子那里,都被留中不发,没有个明确的表态。
众臣原以为,天子是在等今天朝会上一同解决,但是,如今看来,却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说,天子有意要重惩萧镃的话,那么,顺着刚刚那几个御史的话头,处置了便是。
但是,天子点了左都御史陈镒的名,问他的看法,意味就不同了。
要知道,眼下的文华殿中,虽然看似闹得欢腾,但是,高位的七卿大臣,甚至是内阁的大臣,六部的侍郎,一个都没有出面开口。
说白了,真正能够摆在天子面前的,还得是这些三品以上的大员,底下的这些御史,人要是真的足够多,那也能让天子重视。
但是,眼下在殿中说话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只不过因为其他人都没有说话,所以,看起来像是满朝物议沸然一般。
这个时候,天子让陈镒出列,看似是在询问他的看法,但是实际上,其潜台词就是,好好约束自己手底下的人。
当然,如果这个时候,陈总宪觉得底下的御史们说的是对的,和他们做出了同样的表态,那么,事情的意义就又变得不同了。
不过,陈总宪这一次显然是和天子一边的,没有要让事态扩大的意思,于是拱手出列,道。
“回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一开口,陈镒便直截了当的摆明了态度,否定了刚刚几个御史要求从严从快处理的看法。
这话虽是在回答天子垂问,但是,陈总宪的身子,却微微侧了侧,隐约朝向了底下一众大臣,随后开口解释道。
“方才大宗伯已然有言,如今春闱基本结束,进士名单,经七卿重新阅卷,陛下亲自审定,不存在任何异议,朝廷抡才大典,依旧顺利完成,故而如今善后之事,大可不必着急。”
“殿试读卷过程当中,波折重重,除了萧镃之外,内阁大臣江渊,张敏,朱鉴等几位大人,亦有疏失,此事涉及数位朝廷重臣,不可因急而匆匆处置,须得辨明内情,在做定夺。”
“至于民间所谓物议,臣这些日子亦有耳闻,其中颇有一些,是落第举子在以此泄愤,固然其中有真正为此事不公感到愤怒的举子,但是,这些士子们,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未必便能知晓事情真相。”
“尤其是关于萧镃和程宗之间的关系,臣已经以都察院的名义,发文向程宗所在地方衙门求证,调查程宗求学以来,是否和萧镃曾有过交际往来,待地方衙门回文之后,一切情况明晰,再行处置不晚!”
这话说的算是有理有据,尤其是,从陈镒这么一个科道之首的大总宪口中说出来,本身就代表着很强的态度。
陈总宪平时只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是,能够稳坐科道之首,他本身在言官当中的威望是极高的。
这番话说下来,不少跃跃欲试的御史,不由都露出了深思的神色,刚刚义愤填膺的御史们,也有不少面面相觑,面露犹豫之色。
但是,这是对于普通的御史而言,对于朝堂上的重臣们来说,在听完这番话之后,他们的神色顿时一动。
陈镒会有这番表态,并不让人意外。
要知道,陈镒虽然性情秉直,但是,并不莽撞,也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正常情况下,到了他们这种地步的人,除非万不得已,不然是不会跟天子发生正面冲突的。
作为最容易得罪人的科道官员,在这一点上,陈总宪自然更加小心谨慎。
回顾往昔陈镒所做的事情,从最开始的左顺门跪谏,到后来的罗通之事,陈总宪都在竭力的平和天子和科道之间的关系。
所以,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萧镃的事情,早处置晚处置,并不算是什么太大的原则性问题,天子既然点了他出来,那么,陈镒会压一压科道如今过分激动的情绪,是正常的事。
但是,引起他们注意的,是陈镒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都察院已经发文,开始调查程宗的人际关系和过往经历,所以不必着急处置萧镃。
这说明什么?
那自然是,都察院对于这件事情,早已经着手开始调查,而且,并不是像以前一样流于表面,而是真真正正的下了决心和手段去查的。
更重要的是,虽然陈镒没有明确表示出来,但是,他去调查程宗,其实很大程度上就表明,他对于现如今舆论和流言当中,对萧镃的这些指控,是持怀疑态度的。
换而言之,这位科道风宪的大长官,对萧镃隐隐约约,是带着几分回护的。
但是,这并不正常!
都察院独立于六部之外,理应对于朝廷的任何官员,都不偏不倚,陈镒作为左都御史,他平素也和萧镃没有什么交情。
说白了,萧镃这个翰林学士,虽然在旁人看来是清流华选,近侍之臣,但是,放到七卿的眼前,还差点分量。
所以,以他的身份地位,并不值得陈镒回护,更重要是,陈镒虽然是科道官员,但是,殿试的事情发生到现在也没几天的工夫,所有人掌握的情况基本都差不多。
至少目前为止,并没有出现什么对于萧镃来说有利的证据。
那么,陈镒的做法,就值得让人思量了。
要么,是陈镒已经掌握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情况,能够证明萧镃的“清白”,要么就是……
站在最前端的一干大臣眸光一闪,心中大约有了猜测。
在这朝堂之上,能够劳动陈镒花费这么大心思的,也就只有如今高居九重的天子陛下了。
那一日,他们都已经离开了宫中,但是,陈镒却被留了下来,天子到底对他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但是,从陈镒如今的态度,大约也可猜得出来,天子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到底是什么……
于是,众臣神色各异之下,大理寺杜宁率先出面,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总宪大人所言甚是,此事涉及朝廷重臣,不可不慎,还是当辨明事情真相之后,再行定夺,臣请陛下允准,由都察院牵头,大理寺,刑部协同,共同调查清楚此事真相!”
此话一出,殿中的议论声再起。
与此同时,不少人的目光,开始在杜宁和江渊之间逡巡起来,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在场的大多数人,的确未必知道内情,但是,小道消息总是有的。
萧镃倒了之后,最大的悬念就在于,谁来继续接任翰林学士一职。
虽然说如今的翰林院大不如前,但是,那毕竟是清流华选,近侍之臣,份量还是有的,朝堂上下,自然也各有猜测。
其中,风头最劲的,自然就是杜宁和江渊二人。
而且,他们二人也的确有实力有背景,王翺和陈循的奏疏,都不是密奏,通政司留有副本,朝堂上也有不少人知道。
所以实际上,对于目前的局势来说,杜宁和江渊二人,其实属于竞争对手。
殿试之事,如今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在萧镃的身上,但是,还是那句话,除了萧镃之外,其他的读卷官也并非没有责任。
尤其是对于知晓内情的人来说,江渊在整个殿试过程当中的表现,固然是挑不出错来,但是,若要说惹人怀疑,却也不是没有。
只不过,他每处地方,都恰好有人能替他作证,而且是按照流程来做的,让人拿捏不到证据罢了。
所以,这件事情一旦要细查下来,不说把江渊拉下马,但是,总归是多多少少,能让他卷入漩涡当中。
杜宁和江渊二人,无论是资历,能力,风评,在朝中都是伯仲之間。
在这个关键的当口下,谁身上要是背了甩不开的麻烦,那么,翰林学士的差事,自然会被另一方拿走。
所以,这个时候,杜寺卿想要把事情闹大,在朝臣们看来,是顺理成章的事。
畢竟,整个殿试,杜宁是没有参与的,所以他是完全不会担心自己被卷进去,而江渊不同,他身上本来就有可以怀疑的地方,一旦真查出来什么,这场围绕着翰林学士的争斗,自然就会胜负立分。
不过,这种浅显的道理,在场多数人都能想明白,自然也就不会那么轻松的就做成。
果不其然,杜宁话音落下之后,没过片刻,内阁列中便走出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被杜宁隐隐针对着的江渊。
只见这位江阁老面對着群臣各异的目光,神色平静,对着上首天子拱手一礼,道。
“陛下,此次殿试,臣等数十名读卷官皆有过失,并非萧学士一人之过,引起朝野上下如此动荡,臣等心中实是不安惭愧之极。”
“程宗之卷,最后虽是萧学士做主决定呈送御前,但是,却并非萧学士一人独断专行,而是臣,张阁老,朱阁老等人和萧学士一致的态度,更是众读卷官商议之后的定论。”
“如今民间流言纷纷,称萧学士和程宗有私人关系,其言真假臣不得而知,但是,即便是有,萧学士一人,何以能令吾等诸读卷官俯首听命?”
“此实是吾等共同之过失,然如今满朝上下,民间物议,皆责萧学士一人,此非理所应当也。”
“臣等蒙陛下信任,朝廷倚重,为殿试读卷官,却未能尽职尽责,为朝廷選才,实是臣等诸人失职之故。”
“臣恳请陛下,仁慈公允,降罪于臣等诸读卷官,勿将一切罪责,皆归于萧学士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