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万万不可!”
乾清宫中,闻听天子之言,沈翼和于谦几乎是同时开口。
经过了土木之役的惨痛教训,现在朝堂上下的老大人们,就差对“北巡”,“北征”这些词语形成条件反射了。
哪怕知道天子此刻是在赌气说话,但是,他们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土木之役葬送了朝廷数十万的精锐和近半的文武大臣,大明可实在是经不起再一次的折腾了。
甚至于,在说完之后,沈翼还不满的看了于谦一眼,似乎在说,看你惹的事!
相对而言,朱祁钰倒是平静的多。
和自己那个志大才疏的倒霉哥哥不一样,朱祁钰一直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他自幼没习过武,更没带过兵,别说跟太宗皇帝比了,就算是自己老爹,都毫无可比性。
所以,若非边境真的安稳下来,他倒不会起什么北巡的念头,但是,反过来说,若是边境真的一切安稳,那他去北巡,也没有什么用了。
他这么说,只不过是为了让于谦罢手而已。
于是,朱祁钰不紧不慢的继续道。
“二位先生放心,朕不过打个比方而已,但是,现在整饬军屯的步伐,才刚刚迈开,出现的诸多问题,固然需要得力大臣前往主持,但是,远不到让少保你亲自出马的地步。”
“而且,赎买的消息公布出去之后,想必也能再有收获,所以,不必急在一时,这几日诸位先生,在朝中三品官员当中,挑选得力之人前去便是!”
这便算是一锤定音了,于谦皱了皱眉,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是,被旁边的沈尚书紧紧盯着,到底是没再多说什么。
于是,沈老大人总算松了口气,不过,也只是片刻,他的脸色就又有些发苦,搓了搓手,开口道。
“陛下,臣知道赎买之法,乃是朝廷大政,但是,户部这两年,着实花钱的地方有点多,想要一下子拿出来这么多的银子,恐怕会影响到诸多工程,说不准,还得再行胡椒苏木折俸之法。”
“为了避免朝廷动荡,也为了能将整饬军屯的大政推行下去,臣想着,要不先把政策公布出去,让各处仕绅申报超额田亩,朝廷发放凭证,但是拨付银两可以不必着急,待整饬军屯结束之后,再行兑现。”
“如此一来,国库的压力可以大大减轻,您看怎么样?”
朱祁钰瞥了沈尚书一眼,不得不说,这位大司徒有长进,总算是不变着法的想从内库当中坑钱了。
不过,相对于相信沈尚书改变了守财奴的本色,朱祁钰更倾向于相信,这位老大人是想明白当初掉进去的坑了。
还是那句话,朝廷不会无缘无故的出钱,所谓赎买政策,事实上是为了推进整饬军屯的进度。
这赎买政策看似诱人,但是实际上,却不过是在向天下人展示朝廷的仁慈,与此同时,分化瓦解那些侵占军屯的顽固派而已。
不然的话,朝廷就该将一应田亩,统统应用赎买,而不是让仕绅,官员之家自行向朝廷申报。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一定会有人继续抱着侥幸心理隐匿,甚至于,申报赎买的仕绅,大多只怕也会是不尽不实,藏一半报一半。
但是,这不重要,因为,这其实反而正中朝廷的下怀。
首先这個政策公布出去,一定会有一部分胆小的人主动上报,或者有些觉得能够蒙混过关的,报一部分藏一部分,但是无论如何,总是能诈出来一大批田土,让朝廷省下大半的力气。
与此同时,胡萝卜扔出去了,那么接下来,自然跟上来的就是大棒。
所以朱祁钰才说,现在还不是于谦出场的最佳时机。
一上来就把所有的牌都打出去,等到最难啃的骨头的时候,反而会无计可施,因为这些人那个时候,必定已经想出了应对之法。
朝廷先查了一轮,然后用赎买政策,又报了一轮,这种手段已经算是温和,如果说,还是有人继续隐匿(meiyoucaiguai),那么,朝廷用雷霆之势,该惩处惩处,该抄没抄没,这帮人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从这个角度而言,前两轮遇到的阻力,其实有很多并不是解决不了,而是在有意的放纵。
不然的话,这么一大笔赎买的银两,朝廷岂不是白白亏出去了?
朱祁钰本来觉得,这种计谋已经够阴险了,结果,如今沈翼的主意,更是刷新了下限。
这货明晃晃的,这是要空手套白狼!
按照原本商量的,赎买田土用的银两,主要由国库支出,不足的由内库补上,这是当初沈大人主动要求的,其出发点,无非是心疼荷包。
但是,在这一点上,朱祁钰坑了他一把,说的不好听一点,既然要内库出钱,那么最后分账的时候,内库理所当然的要拿一大部分。
这对户部来说,才是真正赔本的买卖!
赎买银支出去了,等到屠刀扬起来的时候,逮着那帮顽固抵抗的仕绅之家,往死里罚,自然都能回本。
但是,要跟天子的内库分账,那可是有去无回。
虽然说,沈尚书时常死缠烂打的找天子哭穷打秋风,但是,他毕竟是堂堂的六部尚书,七卿大臣,户部的大司徒,朝廷的中流砥柱(划掉),回回进宫都被天子要账,沈尚书也是要面子的好伐?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沈尚书在反应过来之后,又开始打起自己的小九九,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在国库可以支撑的前提下,不跟天子分账的办法。
只不过,这个法子……
“沈先生听实话吗?”
朱祁钰瞥了一眼沈尚书,笑意晏晏。
听这个口气就不对,但是,到了话已经说到这了,沈尚书自然也不好说别的,只能硬着头皮,道。
“请陛下垂训。”
“嗯……”
朱祁钰点了点头,面带笑意,毫不留情的丢出三个字。
“馊主意!”
沈尚书脸上的假笑僵住了,尴尬的捋了捋胡子,赶紧转头看了一眼于谦,那意思是,你倒是说句话啊!
于是,于少保说话了,但是,却同样不客气,道。
“陛下说的不错,沈尚书,你这个法子,就是个馊主意!”
和天子的言简意赅不同,于尚书似乎是怕天子也动了心,于是,简单了下了结论之后,又继续解释道。
“赎买政策,既然是朝廷政令,那么,便应该落到实处,这代表的是朝廷权威,若是仅仅以此为饵,诱使仕绅自承其罪,然后骤然发难,此无异于盗匪之流尔。”
“国政大事,不可儿戏,区区钱粮银两,比诸百姓信任,万民拥戴,不值一提,国库不够充裕,朝廷上下可以节衣缩食,共渡难关,但朝廷若失信于天下,则有社稷倾覆之危矣!”
这一番话,顿时让沈尚书的脸黑成了锅底。
他早就料到,于谦这个老石灰说话不会好听,但是,也没想到这么不好听。
什么“盗匪之流”的评价也就算了,还“区区钱粮银两”,你于少保厉害,那你来弄钱啊!
还“社稷倾覆之危”,是真怕扣的帽子不够大还是咋的?
不过,沈尚书只是腹诽,却没有开口反驳,而是吞下自己要反驳的话,只拉长了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但是,于谦就不是一个会看人脸色的人,喋喋不休说了半天,又道。
“何况,赎买一政,虽是为了推行整饬军屯的大政,但是,却也是陛下秉持仁恕之心,愿意给犯了过错的仕绅百姓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亦是为了令地方民心安定,此乃圣君之道。”
“沈尚书此法,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却无异于陷陛下于不仁不义,令朝廷失信于天下,故此,断不可行!”
话仍然说的不好听,但是总算是说完了。
这个时候,朱祁钰也开口道。
“于先生这话,说的道理不错,但是,未免有些过分担忧了,沈先生不过是提个想法,而且,也没说不兑现,只是要拖延些日子而已,没那么严重。”
“不过,确实是会有损朝廷威信便是了!”
这话虽然是带着几分责怪的意思,但是,口气却轻松了许多。
于是,沈尚书一副得脱大难的样子,连忙拱手道。
“陛下圣明,是臣思虑不周,险些酿成大错,请陛下恕罪。”
“沈先生免……”
朱祁钰下意识的想说不必如此,但是,话说了半截,却停了下来。
这不对啊……
凭他对沈翼的了解,这位户部尚书,别的没有,脸皮可是厚的很,回回进宫里要钱的时候,不仅理直气壮,而且是没理也要敲一笔,平时那嘴皮子利索的,就没人能说的过他。
这怎么这回,就站着挨骂,半句不反驳,而且认错认的这么干脆呢?
意味深长的望了沈翼一眼,朱祁钰又看了看一旁的于谦,心中有了盘算,道。
“既然沈卿知道错了,那朕就不客气了,唔,沈卿既然是户部尚书,就自罚三个月俸禄,以做表率吧!”
“啊?”
沈尚书眨了眨眼睛,不由一阵发愣。
这和他想的剧本不一样啊……
不过,当他抬起头,看见天子饶有趣味的眼神的时候,就知道原因了,当即苦笑一声,道。
“陛下,臣家里也有一大家子要养,近日京城米贵,念在臣为您忠心耿耿,鞍前马后的份上,能不能……不罚?”
好家伙,敢这么跟天子讲条件的,也就是沈尚书了。
毕竟,他要钱要惯了,别的人,哪怕是得宠如王文,恐怕也不敢这么说话。
当然,更主要的是,沈翼已经看出来了,天子早就洞悉了他的小九九,这个时候,是在拿他打趣,而非是真的要责罚于他。
不然的话,借他八个胆子,也不敢这么说话。
只是,朱祁钰这个时候却似乎起了兴致,继续“刁难”道。
“忠心耿耿,鞍前马后是真,可赏罚却得分明,沈卿既然自己承认犯了错,怎能不罚?”
得,沈尚书算是看出来了,天子如今估计是起了玩心了,看来这回,自己这三个月的俸禄,看来是要不回来了。
当下,他也只得垂头丧气的拱手,道。
“谢陛下天恩,臣遵旨……”
只是那口气不免有些不情不愿的,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
见此状况,朱祁钰摇了摇头,话锋一转,道。
“沈先生,你也不必这副样子,朕不占户部的便宜,你这三个月的俸禄,是你当罚的,朕自然要罚。”
“不过,有罚就有赏,于先生这段时间为了整饬军屯忙里忙外的,甚是辛苦,你这三个月的俸禄,朕就给于先生当做赏赐了!”
啥玩意?
沈尚书听前头天子说不占便宜的话,还以为天子要给什么补偿,结果……就这?
有罚有赏,原来是罚他赏于谦吗?
陛下,您这有点过分了!
沈尚书心里愤愤不平,正要开口争辩两句,一抬头,正对上天子的目光,然后……他就把话吞回去了。
和刚刚带着几分戏谑不同,这一次天子的眼神当中,明显透着认真,并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于是,沈尚书立刻就冷静了下来,与此同时,他也终于注意到了,一旁于谦复杂的神色。
“陛下,臣……”
终于,在短暂的沉默当中,于谦张口说话。
不过这回,他刚说了半句,就被沈尚书打断了。
“于少保,我跟你说,这回我可是为了拦你,才被陛下罚的,陛下罚我,我认了,但是你可不能不管我,接下来的这三个月,你可得管我一府上下的饭吃!”
看着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的于谦,沈尚书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反而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于谦无奈的看着他,然后又看了看一副看好戏样子的天子,最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道。
“克敬兄客气了,你若愿意光临寒舍,于某必定扫榻以待!”
于是,殿中的气氛顿时莫名的变得轻松起来,于谦和沈翼二人相视一笑,上首的朱祁钰,更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却突然有内侍走了进来,随后走到御阶一侧,对着怀恩说了两句话,随后,怀恩的脸色一变,踌躇片刻,回到御前,同样低声说了两句。
听完之后,朱祁钰原本带着笑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对着怀恩问道。
“果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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