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王和舒良是见过面的。
只不过,上次见面的时候,舒良才刚刚就任东厂提督不久,还没有现在的这般威风八面。
然而,伊王却丝毫不敢小瞧他。
概因上次这位东厂提督出场的那一次,几乎是一手激化了镇南王一案的矛盾,进而间接促成了宗学的落地。
虽然说当时很多人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当初舒良在广场上和广通王等人传话的场景,并不是什么秘密,事后细细一查,便可以知道,正是这舒良在中间起了作用。
哪怕最终广通王等人是因为自己太过胡作非为,才被送进了凤阳高墙,可到底,这位舒公公功不可没。
有了这样辉煌的战绩,即便是以伊王的身份,也要对他郑重对待。
毕竟,伊王自己屁股底下,也是一大笔烂帐。
要是这个时候被舒良盯上,日子可不会好过……
“原来是东厂的舒公公,本王来的急,没来得及提前通禀陛下,倒是有劳舒公公跑一趟了。”
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伊王压着心中的怒意,努力让口气变得温和几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宗室和宦官虽然地位有云泥之别,但是都依赖于天子圣恩。
皇明祖训是给了藩王很多的权力,但是,却给了皇帝更多的权力。
按照皇明祖训的规定,无论藩王犯了什么样的重罪,地方都无权处置,甚至无权审问,这也是伊王嚣张跋扈的底气。
但是这不代表,对于藩王没有任何的限制,想要处置藩王,需要满足两个基本条件。
其一就是藩王抵京面见天子,这一条是铁则,太祖皇帝还是相信亲亲之谊,害怕有奸臣离间亲情,所以藩王有罪,则遣内官,皇亲传召入京,当面查问。
其二就是处置的权力,只能在天子手里,藩王抵京后天子面召,果有实迹者,则由天子决断,酌情而处置。
所以说实话,这京城伊王是不想来的。
但是没办法,天子连下了三道诏书,隔一日送达一道,按照朝廷典制,如若藩王三召不至,则遣流官同内官召之。
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实话就是,三召不至,再过来的就不止是诏书,还有官军了!
万般无可奈何之下,伊王也只能启程来京。
如今,他还没见到皇帝,摸不透皇帝到底是什么态度,见到皇帝身边的人,自然要客气几分。
看着已然来到自己面前躬身行礼的舒良,伊王继续道。
“舒公公不必多礼,本王初到京师,没带什么好物件,便赐公公黄金百两,以慰公公奔波之苦吧。”
说着话,他一招手,立刻有侍从端出一托盘黄澄澄的金子,送到了舒良的面前。
这幅架势,看的一旁的官员们心中鄙夷不已。
舒良再是天子身边的大珰,到底也只是宦官,伊王身为堂堂的宗亲藩王,虽然算不上低三下四,但是刚刚还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如今见了舒良,便换了脸色。
这般前倨后恭的姿态,着实是让人
与此同时,又隐隐带着一丝羡慕。
黄金百两……这位伊王爷,好大的手笔!
不过,和普通的官员不同的是,见此状况,一旁的俞士悦和沈翼二人,却是对视一眼,皆是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就不谈伊王当众‘赏赐’舒良合不合适的问题,单说这位伊王爷对舒良的了解,明显还只留在浅层次。
他要是真的了解舒良,就会知道,这位东厂提督太监,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则,那就是收礼归收礼,办事归办事。
该收的礼不会耽误,但是该办的事,也不会留情面!
这回伊王,怕是要狠狠的栽个跟头了……
面对伊王的示好,舒良倒是笑吟吟的拱手谢恩,道。
“王爷所赐,内臣自不敢推辞,谢王爷赏!”
说罢,便命人将黄金收下,见此状况,伊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过,还没等他高兴多久,便见到舒良再行一礼,道。
“禀王爷,原本陛下是盘算着,在京师建一座王府供王爷父子居住,但是后来,因着财用不足,暂时搁置了,所以这段时日,恐要委屈王爷,暂居十王府。”
这是好事啊……
闻听此言,伊王的眼睛亮了亮,顿时觉得自己的黄金没有白花。
要知道,当初他之所以不愿意来京,最大的原因就是得知了天子要‘为他’新建一座新的王府。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按照典制,藩王除了在自己封地之内,是不准营建王府的,进京朝觐,也自有十王府暂居。
天子如此兴师动众,点明了要专门建一座王府,可不会是为了给他这个伊王面子。
这很容易理解,要仅仅是朝觐暂居,要不了多久就回去了,建什么王府?
这个举动的潜台词,就是来了就别走了!
如今王府不建了,暂居十王府,自然是好事!
“多谢公公告知,那本王这就先到十王府安顿一番,然后进宫见陛下,劳烦公公通禀。”
当下,伊王心中的烦闷顿时消散了不少,开口说道。
不过,闻听此言,舒良却没有动,依旧挡在他的马车前头。
见状,俞士悦和沈翼二人不由挑了挑眉……
来了不是!
舒公公仍然是一脸笑意,抬头看着伊王道。
“王爷恕罪,您怕是暂时不能去十王府了!”
“嗯?”
伊王皱起眉头,显得有些疑惑。
于是,舒良拱了拱手,解释道。
“陛下口谕,命王爷父子入京之后,即刻到午门外侯见,王爷可以先遣人把带着的东西送到十王府,但是王爷父子,只怕得先跟内臣进宫去了。”
啊这……
伊王本能的觉得有些不对,迟疑片刻,问道。
“公公,本王一路舟车劳顿,如此面见陛下,恐有不敬,您要不然先回禀陛下,可否给本王些许时间,更衣梳洗之后,再行面见陛下不迟?”
应该说,这并不算是一个特别过分的要求,当然,更是一个试探。
但是显然,这次试探,要让伊王失望了。
舒良脸色一肃,淡淡的道。
“王爷,内臣是奉陛下圣谕行事,还望王爷不要为难内臣!”
“陛下既有口谕,便是圣旨,王爷,还是遵行的好!”
这话说的不带一丝感情,毫无刚刚那副笑吟吟的样子,反而透着一股阴恻恻的感觉。
伊王也没有想到,舒良翻脸翻的这么快。
这刚收的黄金都还在身后了,却一点情面都不讲。
当下,他也是脸色一变,尤其是感受到底下不少官员投来的幸灾乐祸的目光,更是让他脸上一阵挂不住。
不过,看着舒良微微眯起的眼睛,他到底还是没有发怒。
要知道,这位舒公公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跟着数百的东厂番子,原先伊王没有注意,但是现在再看,却明显是早有准备。
京城,到底是不比河南府啊……
心中叹了一声,伊王强迫自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深吸一口气,道。
“既是如此,本王就跟公公进宫一趟便是!”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伊王和一众大臣,再次见到了舒公公的变脸大法,几乎是在伊王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舒良顿时又变回了那个,面上常带笑容,让人‘如沐春风’的舒公公。
“多谢王爷!”
眼瞧着伊王的队伍,跟着舒良朝宫城方向行去。
城门处的一众官员,才各自散去,纷纷赶回自家衙门。
除了这么大的事,当下最紧要的,就是赶紧把消息传给自家坐镇的老大人。
待得人群散去,沈翼和俞士悦却留了下来。
目送着这帮官员各自散去,沈尚书往俞次辅的身边凑了凑,问道。
“次辅大人,要不要跟着去,一块看看热闹?”
闻言,俞士悦有些心动,但是面上还是皱了皱眉,道。
“沈尚书,这……不大好吧,陛下召见伊王,有什么好看的,何况,内阁中还有颇多政务需要处置。”
“得,那就只能老夫一个人去了!”
“回见!”
沈翼鄙视的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十动然拒的老家伙,干脆的撂下一句话,然后转身就走。
见此状况,俞士悦也绷不住了,连忙赶着往前走了两步,牵着沈翼的袖子,亲亲热热的道。
“唉呀,沈尚书,你这性子也太急了,老夫又没说不去,左右回内阁也要经过午门外,去看看也不费什么事,同去,同去!”
沈尚书仰了仰头,瞥了俞士悦一眼,忍不住轻哼一声,但是到最后,也没有拒绝。
于是,二人上了轿子,也紧接着,朝宫中赶去。
另一边,没过多久,伊王的队伍便跟着舒良来到了承天门外。
遣了两个内官进去报信,舒良却并没有亲自进去,而是陪着伊王呆在外头。
不多时,有一队内官匆匆而出,来到伊王面前,拱手道。
“见过伊王爷,陛下口谕,命王爷父子入午门外侯见,一应仪仗,队伍,具在承天门外等候。”
这本是应有之意,伊王点了点头,便在侍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然而,等他下来四下打量一番才发现,这内官出来的时候,竟什么也没有带,当下便有些生气,道。
“肩舆呢?”
“你们这帮奴婢,竟敢如此怠慢本王,难不成要本王走着进去不成?”
过来传旨的内官眨了眨眼睛,一副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瞟了伊王一眼,当然,面上还是恭敬的很,道。
“王爷,陛下口谕,令王爷父子,步行入宫!”
“什么?”
伊王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即便是皇宫大内,非特恩不准乘轿,可那也是午门之内,可现在还在承天门外。
他堂堂的藩王宗亲,竟然要步行进去?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冷冷的看了旁边的舒良一眼,伊王这个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那些黄金,根本就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
这位舒公公打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天子的态度。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收下了那些黄金。
区区钱财而已,伊王府家大业大的,自然是不在乎的,但是,这种被人愚弄的感觉,却让他赶到了莫大的耻辱。
“好,好,好!”
“好一个东厂提督,本王这次算是见识了!”
死死地盯着一旁的舒良,伊王的口气当中,充满了愤怒。
不过,面对如此张牙舞爪的伊王,舒良的脸色却没有丝毫的波动,依旧带着笑容,道。
“谢王爷夸赞,时候不早了,陛下口谕已下,王爷,走吧!”
说着话,舒良伸手引领,但是那副口气,怎么听怎么让人气的想要跳起来。
事实上,如果不是舒良的后头跟着的那些东厂番子的话,哪怕这里是皇宫,伊王只怕也忍不住,要好好教训一番他。
但是如今,形势比人强!
他也只能再度压下心中的怒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带着自己的儿子,在内官的引领下,大步走进了宫城当中。
至于他的仪仗,自然是被留在了这承天门外……
随后不久,俞士悦和沈翼二人的轿子,同样到了承天门外,下了轿子,二人见到这浩大的仪仗,眼中不由有些讶然。
唤了两个值守的小吏过来一问,二人对视一眼,沈翼道。
“看来陛下这回,是动了真怒了,竟是这么不给伊王面子……”
要知道,召伊王步行进宫,不算什么,但是,伊王刚一进京,连十王府都不让去,直接召入了宫中,而且是下诏让他步行进宫。
这意味可就不同凡响了。
其中的区别就在于,如果是普通时候进宫,伊王不会动用这么大规模的仪仗。
这现如今,这支队伍拖着一大堆东西,就这么杵在承天门外,这事情想不被传开,也做不到了。
天子这不仅是要给伊王一个教训,而且,是要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他给了伊王这个教训啊!
看着这整齐的仪仗,俞士悦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意味深长,淡淡的道。
“伊王此次进京,本就是因为阻挠清丈,暗中指使暴徒袭击朝廷命官之事,来京中挨骂的。”
“因着这件事情,陛下早就攒了一肚子火,看着吧,这也就是个开始,这位伊王爷,难熬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微不足道,不足一提的原因,那就是……
虽然是他们派人进宫报的信,但是既然舒良都到了,那么以这位东厂提督的做事风格,想必城外发生的事情,一应的细节,也差不多该摆到陛下的案头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