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意义上来说,首辅和次辅在内阁当中,属于竞争关系。
之前的时候,王翺和俞士悦二人,虽然还算和平共处,但是,暗地里的交锋斗争,也没有断过。
尤其是在俞士悦兼任太子府詹事之后,他的地位声望,一下子在朝中大涨了一截,论话语权,几乎可以和王翺并驾齐驱。
某种意义上,王翺之所以会被江渊说动,其实也有一部分因素,是因为俞士悦的声望日渐崛起,威胁到了他在内阁当中的话语权。
所以在许多人看来,这个时候,俞士悦完全有理由落井下石,最不济,只要他冷眼旁观,那么最后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理论上来说,现在最紧张的,应该是王翺。
天子点了俞士悦来说,就说明,俞士悦的态度,在天子的心中,是有很大的参考性的。
但是事实却完全相反,如果说刚刚王翺心中还忐忑不安的话,那么,随着天子的这个举动,反而让他的心落到了肚子里。
轻轻转身望向俞士悦,此刻的王翺,眼神已经不是方才强压下来的镇定,而是真正的沉静。
二者目光相对,俞士悦的脸色古井无波,但是,却也没有丝毫的犹豫,上前拱手道。
“陛下明鉴,内阁事务繁杂,首辅大人掌分票权,难免无法面面俱到,若因此断定他借分票权打压阁臣,未免失之偏颇,臣在内阁许久,眼中所见者,并无弄权之事,首辅大人亦不曾令奏疏处理不及,耽搁朝廷政务,在朝中或有交游,但依臣所见,当不至于有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之事。”
俞士悦的口气平静,但是话却没有半点滞涩。
此刻,所有人都注视着他,可他却不急不缓,仿佛满朝的关注,对他来说恍若无物一般。
这番话说完,朝堂上也略微静了下来,上首天子望着他,沉吟片刻,对俞士悦的表态,却并未过多置评,而是继续往下点人,问道。
“其他几位先生觉得呢?内阁可有揽权结党,打压阁臣之事?”
早朝相对随意一些,但是,能被天子称为先生的,至少也是尚书级别的。
这些老大人们,都是久经宦海之辈,如果换一个人来,或许还听不出天子的口风。
毕竟,天子始终没有表态,而且,先是陈循,后有俞士悦,虽然其态度都相对偏向王翺。
换了普通的大臣,或许会觉得,这个时候天子再问他们,是对前两人的回答不安。
但是,真的这样想的,只能说,还在朝堂上浸淫的不够。
首先,也是最关键的,就是俞士悦。
平心而论,俞士悦刚刚说的话,其实略有偏颇,王翺在朝这么久,结党的确是没有的,但是,打压阁臣,多少还是有几分的。
可是,俞士悦对于王翺所犯的过错,却一笔带过,这明显是带有偏向的。
和天子相处了这么久,他们好歹对天子也是有所了解的。
这位陛下,向来算无遗策,洞察人心,既然他老人家点名让俞士悦来说,那么就说明,对于俞士悦的立场,天子大概是清楚的。
退一步说,就算天子的判断出了失误,俞士悦说的话,并不是天子想要的,那么天子下一步,也该是再找一个更有把握的人出面。
譬如说,向来很能看天子眼色的某天官,譬如说,心思灵巧,见微知著的某大宗伯……
但是,天子没有继续点人,而是泛泛而问,有俞士悦的表态在前,天子的用意其实就很明显了。
一念至此,老大人们的脸上不由带着几分惋惜。
还以为今天能看到一场大戏呢,没想到雷声大雨点小的……
扫了一眼陈循,老大人们似乎期待着这位‘幕后黑手’能再闹出点什么幺蛾子,但是,令人遗憾的是,陈循却稳稳的站在原地,并没有丝毫的动作。
于是,老大人们相互对视一眼,王文率先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内阁诸臣,或有不和之处,但是,如若真的像朱阁老所说,首辅大人依仗分票权包揽内阁大权,那么,如今二位阁老又缘何可以当廷弹劾首辅大人?”
“退一步说,这几位阁臣,在殿试之时,便隐存私心,明知有人徇私舞弊,却不曾禀奏陛下,如今事败,却反倒开始吐露‘内情’,着实难以令人信服。”
吏部和内阁的关系颇为微妙,虽然有所摩擦,但是,也有合作,总的来说,还算能够和平共处。
所以显然,王文也没有什么要和王翺为难的意思。
跟在王天官的后头,户部沈尚书也跟着叹了一句,道。
“陛下,内阁政务虽有繁难简易,但皆是朝廷之事,各司其职便是,仅因分票不公,便如此相互攻讦,实在是没有气量。”
话音落下,朱鉴的脸色明显一变。
这个沈貔貅,平时不说话,一说话就能噎死人。
他看似说的简单,而且是以感叹的口气,但是,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实则是在提醒朝臣们。
不要忘了这位朱阁老以前做过什么事。
争权夺利,攻讦朝臣,王翺有没有不一定,但是,这位朱阁老可真真是一把好手。
兵部,刑部的尚书都不在京,这种级别的谈话,显然,他们是插不上嘴的。
其他的各部,也就剩下了都察院的陈镒和礼部的胡濙。
按理来说,胡老尚书资历最老,理应他来压轴,但是,这一回,陈镒却并没有上前,而是稍等了等。
胡濙略有些诧异,但是,他本身也不是拘泥这个次序的人,以他老人家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什么时候发言,都无所谓,他并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强调自己的话语权。
既然陈镒落后了半步,那么,想必有他的考虑。
思忖片刻,胡濙也上前道。
“陛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内阁自首辅大人上任之后,运转平顺,虽然偶有阁臣相争,但是首辅大人并未介入,亦没有令内阁因此停摆,臣以为,首辅大人或许有不周到的地方,但是,称一声尽职,并不为过。”
虽然是不经意之间,但是,胡濙其实也隐隐强调了某阁老之前的所作所为,总体来说,对王翺也是持肯定的态度。
有胡濙的这句话,其实已经大局已定。
虽然说陈镒还没有表态,但是这种情况之下,他显然,也不可能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不过,他落到最后的这个举动,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随着胡濙的话音落下,陈镒总算是上前拱手开口,不过让人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回答天子刚刚的话,反而提起了另一桩事。
“启禀陛下,臣以为,首辅大人是否尽职,有目共睹,不需多言,但是,参与殿试的其他三位阁臣,有徇私举动,确实抵赖不得。”
“今日朝议,乃议殿试舞弊一案,如今江渊既然已经承认,他伙同萧镃等人操纵殿试,那么,理当予以处置。”
“除此之外,此事根源之处,还是如陈尚书方才所说,朝廷风气不正,纲纪不振,诸臣只知明哲保身,不能持身公正。”
“殿试一案,不过官场一角,但见微知著,亦不可不慎,都察院监察百官,官场风气若此,科道官员责任难以推卸,臣身为总宪,惭愧之极,请陛下降罪。”
啊这……
陈镒这番话,说的沉重至极,引得在场一众大臣面面相觑。
应该说,陈总宪这话,说的倒是没什么问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把话题拉回到殿试一案上,也是在帮王首辅。
可是,问题就在于……
这咋还有抢着承担责任的呢?
刚刚陈循把责任归到吏部头上,已经是有些牵强了,但是总归是替天子和太上皇背锅,也就算了。
这事也没人会去细究。
可现在,陈总宪这是在做什么?
自己找罚?
底下一众大臣不由有些迷惑。
但是,一旁的一干重臣,脸色却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尤其是王文,望着陈镒的目光,隐隐有几分不善……
不过,陈镒显然并不在意,相反的,他说完之后,虽然看似目不斜视,但是隐约之间,似乎又将目光落在了陈循的身上。
与此同时,陈循的眉头微皱,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陈镒毕竟是风宪之首,他如此态度,朱祁钰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目光动了动,他望着陈镒的目光有些若有所思,但是,面上他却依旧十分平和,开口道。
“总宪不必自责,官场风气不正,并非一日,前有王振擅权,忠直之辈多受打压苛待,如今王振一党虽已清算,但官场风气想要扭转,却非一日之功。”
“近来朝廷诸事还算平顺,离不开诸卿齐心协力,尤其是前番清丈田亩,整饬军屯,都察院与兵部合力,深入各地,此大政方能推行,科道有功,朕实知之。”
略停了停,朱祁钰的脸色肃然起来,继续道。
“殿试一案,既然江渊已然认罪,那么便该处置,江渊身为内阁大臣,勾结翰林学士萧镃,操纵殿试,扰乱朝廷抡才大典,有负朕心,当以渎职论处。”
“念及其并未与程宗等人勾结,收受贿赂,着罢去官职,流放铁岭卫,以示惩戒。”
“翰林学士萧镃,贪念作祟,持心不正,亦当同罪,念其遭人构陷,且有悔过之意,从轻处置,着罢去官职,永不叙用!”
虽然说在朝议的过程当中,天子不怎么表示态度,但是真正到处置的时候,天子显然十分果断,没有丝毫的犹疑。
这番处置,倒也在群臣的意料当中,符合天子一贯宽仁的风格。
江渊还算幸运的,保住了一条命,虽然说被流放了出去,但是,以他弄权弄到天子头上的行径,这番处置,着实算是天子大发善心了。
至于萧镃,他有点可怜,白白被人算计了一番,但是,政治斗争就是这样,能者上庸者下。
萧镃自己,是个学问大家,却并不是个擅长权谋之人。
既然不擅长这些诡谋,那就老老实实的做好自己本分的事便是,可他却偏偏难以抑制自己的贪心,落得这个下场,不仅丢了官职,连一辈子的清名搭了进去,也算是咎由自取。
这件事情闹得这么大,哪怕到最后,朝廷将主要责任归咎在了江渊身上,可是对于底下的士子们来说,萧镃作为翰林学士,就是这次殿试的主持者。
殿试不公,首先骂的肯定是他!
所以实际上,萧镃的处境,也比江渊好不了多少。
他们二人,下场早已经定了,不过是处置轻重而已,大臣们心中稍稍感叹了几句,就迅速将心神收敛了回来。
这二人已经不值得关注了,但是可别忘了,大理寺这回,可是把十个读卷官全部都弹劾进去了。
剩下的这些人怎么处置,才是最关键的。
这些人里面,有内阁大臣,有六部侍郎,随便一个被撤换,在平常时候,都会引起官场地震。
更不要提,现在是足足十人。
他们要是全都被处置了,那么,对于整个朝廷来说,将是一次重大的打击。
当然,或许也是个机会……
其实,仔细听听就会发现,刚刚无论是谁,哪怕是七卿大臣,他们讨论的,都是罪责在谁。
但是,具体该如何处置,却基本没有人提及。
因为这种事情,必须要天子先表态,定下调子,才有讨论的余地。
不然的话,谁先开口,都是惹祸上身。
至于天子会如何处置……
有脑子灵光的,已经渐渐品出几分味道来了。
大理寺在上奏的时候,是把江渊,萧镃,张敏,朱鉴列在一起的,但是刚刚,天子却单独拎出了江渊,萧镃二人。
这是否说明,天子在此案上,尤其重拿轻放?
可是,这件事情闹到现在,无论是陈循,王文,还是后来的陈镒,都表示出了,这件事情不仅是殿试舞弊,更是官场风气问题。
这种情况之下,若是不予惩处,那么,岂不意味着助长这种风气。
想来,这么大的案子,这么多读卷官都缄默不言,未尝不是有法不责众的念头在。
法令不行,未尝不是官场风气不正的原因之一。
甚至有可能,是主要原因之一。
所以,这其实是个两难的抉择。
如今就看,在天子的心中,到底是哪一方更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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