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当中,烛火长明。
“彼辈文臣,向来自恃清高,鄙薄我等勋武大臣,那朱用明,更是如此,口中喊的倒是好听,可实际上,又有什么用处?”
“闹腾了这么久,除了给皇帝借口屡屡打压我等,又有什么好处?”
朱鉴,字用明。
此刻并无旁人,朱仪也就丝毫不掩饰自己口气中的嘲弄。
“太子殿下出阁之后,勋卫早该备置,但是,我等屡屡提起此事,他总是说不是时机,什么时候才是时机?”
“等他朱阁老带着一帮文官,把太子教的言听计从的时候?”
“二爷别忘了,这杨杰的身上,还兼着一个幼军营镇抚使的差事,他这档子事结束不了,幼军便一直停滞着,勋卫,就更是遥遥无期了……”
听了这番话,张輗的脸色也颇有几分不好看。
的确,朱鉴是文臣,所以很多时候,他的观念和他们这些勋贵们不一样。
更不要提,他还有可能存着自己的小心思。
勋卫一向为勋贵们看重的很,也是他们这帮人,对太子出阁备府之事这么上心的原因所在。
但是现在,太子是出阁了,但是,源源不断的都是一大帮文臣清流被选入了太子府。
除了朱仪之外,现如今,愣是没有一个勋贵子弟,能进的了东宫的门。
看来以后,的确是要多防着这个朱鉴了。
见此状况,朱仪心中一笑,又继续道。
“这段日子,英国公府好似是又热闹起来了,不知世伯,可还记得当初的提议?”
提起此事,张輗的脸色越发的沉了下来,冷哼一声,道。
“那帮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敢天天往英国公府跑,现如今瞧见他们,老夫都觉得恶心,要不是时机不到,早收拾了他们。”
“现如今,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时机?”
朱仪一笑,道。
“世伯,刚刚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若是依着朱鉴的想法,事事要和皇上作对,那这时机,又何时能出现?”
张輗沉默了下来。
因着两府的关系,在任礼死后,借着任礼留下的那份名单,朱仪其实就曾经隐约提起过,不要和天子继续作对的想法。
只不过,当时没有点的那么透。
时至今日,朱仪算是彻底把话摆到了台面上。
其实,说了这么多,朱仪的意思很简单。
拿到手里的,才是自己的,不然的话,再好的东西,都是镜花水月。
尤其是经过了任礼之事后,张輗的思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之前的时候,他总觉得,英国公府的底蕴足够,哪怕隐于幕后,也可以控制局面。
但是,随着任礼的野心逐渐膨胀,在朱仪的分析下,他意识到,权力,还是要抓在自己的手里,才更安心。
不管是部下旧臣,还是姻亲关系,都不如自己靠谱。
只不过……
“国公爷是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
踌躇片刻,张輗试探着问道。
“有机会!”
朱仪点了点头,神色也变得慎重起来,沉吟道。
“此事的难处有三个。”
“一是太上皇处不好交代。”
“毕竟,任礼给的那份名单当中,有不少都是太上皇之前提拔过的大臣,我之前曾跟圣母提过此事,圣母也在太上皇面前提了此事,但是,太上皇不置可否,所以,圣母也不好多说。”
“二是这些人,在京中也都有不少人脉,许多府邸都与他们有旧,所以,方方面面的关系,不好打理。”
“最后便是,军府都督一职,若非皇帝力主,那么,总绕不过朝中的诸多重臣,想要争取他们的支持,并不容易,原本,小侄觉得朱阁老还能帮忙,但是他连勋卫之事都不肯上心,更不要提此事了。”
闻言,张輗也拧起了眉头。
这中间的关系,他当然清楚,正因如此,他才一直按兵不动。
清理门户当然是要的,不然就算他自己,都咽不下这口气。
但是,如果说最后拿不到好处,仅仅是为了出一口气,那么,就是真的莽夫作为了。
沉吟片刻,张輗问道。
“所以说,刚刚国公爷的那番话,其实是在为此事铺垫?”
朱仪再度点了点头,道。
“不错,原本小侄也在发愁,这事该如何办,但是,杨杰之事的消息一出,却让小侄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主意。”
说着话,朱仪往前俯了俯身子,继续道。
“其实刚刚在外头,有些话小侄还是没有说透。”
“此番边境局势,依小侄看来,决然是打不起来的,但是,昨日小侄又得了几个消息。”
“说是兵部,户部,都已经动起来了,兵部在清点军械,户部则是在部议当中,明确说了,要继续削减不必要的开支……”
所以说,这就是有关系的好处了。
英国公府这么多年的底蕴,自然也有消息渠道,但是,毕竟英国公府一直专注的军方。
至于成国公府,当初朱勇一直结交文臣,这个时候用场就大了。
类似这种消息,再晚几日,张輗也能拿到,可能够这么快打探到的,各家府邸当中,也就只有成国公府了。
张輗到底也是出身将门,听到这话,立刻就问道。
“所以,还是要打?”
然而,朱仪却坚定的摇了摇头,道。
“打不起来!”
“我刚刚在外头说的话,只是不全,但并不是谎话,皇上或许有意要打,但是,朝中诸臣,必定是会反对的。”
“既然朝中诸臣反对,那么这仗,就打不起来。”
这一下,可给张輗给弄迷湖了,不由问道。
“那你说兵部和户部……”
“声势!”朱仪接口道:“皇上最擅长的,便是运筹帷幄,不止是在朝堂上,在边境之事上,亦是如此。”
“当初从和脱脱不花谈判,到夜袭阳和,再到紫荆关之役,这一点体现的淋漓尽致。”
“如今因为杨杰之事,边境局势紧张,朝廷势必要做出应对,所以,以我看来,无论是给杨杰拔擢,还是命杨洪领兵出京,其实都是在反过来施压。”
“是想要告诉草原各部,大明不畏战。”
“而且,其实还有一个消息,我们可能都忽略了。”
张輗隐约听懂了几分,但是,却又觉得不太明白。
眼见得朱仪又开始有卖关子的样子,他不由紧着问道。
“什么消息?”
“在杨洪出京之前,朝廷还发出去一道圣旨,命刑部尚书金廉负责接待各部落使节。”
“这道旨意十分低调,而且,看起来十分平常。”
“但是,依小侄看来,这才是最关键的!”
这么大的事,朱仪显然也十分慎重,斟字酌句的道。
“从身份上来讲,金尚书和杨洪二人旗鼓相当,但是,我没记错的话,金尚书手中,是有一副王命旗牌的。”
“这番场景,倒是和当初紫荆关上,颇为相似。”
“如果皇上真的想要开战,那么,必然会将决策权,交到一心想要救回儿子的杨洪手中。”
“但是如今,金廉有王命旗牌在手,便压了杨洪一头,金尚书性格一向稳重,并非主战之辈。”
“所以我推测,此番杨洪出京,只是为了造势!”
“彼辈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唯有如此,才能让他们不敢对大明有非分之想。”
“但是真的要打,还是那句话,肯定打不起来,可是,声势却要造足。”
张輗皱眉思索了片刻,总算是理清楚了这中间的关系。
与此同时,他看着朱仪的目光,也更多了几分敬佩,隐约之间,他又想起了自家三弟。
想来,要是三弟活着的话,必定能比这朱仪看的更加透彻,只可惜……
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张輗问道。
“所以,这和我们要做的事,有什么关系?”
边境之事,虽然重要,但是,毕竟和他们关联不大,所以张輗更关心的,自然还是朝堂上因此会发生的改变。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朱仪的神色也有些犹豫不定,捏了捏眉心,朱仪道。
“世伯,接下来的话,小侄只是猜测,请世伯参详,但是,小侄不敢保证一定是对的。”
闻听此言,张輗也是一愣,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摇了摇头,道。
“国公爷这是什么话,咱们两家同气连枝,朝堂之事,本就没人能笃定,此处没有旁人,你大胆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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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朱仪这才道。
“那小侄就说了……”
“既然是造势,那么,就必定要内外配合,只有杨洪出兵,是不够的,兵部和户部的举动,其实就印证了这一点。”
“说白了,皇上心中不打算开战,但是,他必定要让所有人觉得,大明要开战,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开战!”
这话说的有点绕,但是张輗却明白了。
“所以你是说,明日朝堂上,皇上会力主开战?”
朱仪点了点头,道。
“不错,要想骗过外人,就得连自己人一起骗。”
“所以,小侄推测,明日朝堂之上,必定会有一场激烈的讨论,皇上自然是会力主开战的,按道理来说,文臣们会竭力反对,最后不欢而散。”
“不过……”
话至此处,朱仪紧皱眉头,似乎也有些踌躇,道。
“不过,这是寻常的思路,我总觉得,以皇上以前的风格,不会真的闹得这么大。”
“可是,我又想不到,如果不闹这么大的话,该怎么把声势造出来……”
闻听此言,张輗也沉思起来。
不得不说,这段时间以来,张二爷还是进步了的,埋头思索了片刻,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想法,道。
“如果国公爷你所说的都是对的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皇上并不打算真的开战,对吧?”
“不错!”
朱仪点了点头,望着张輗。
于是,张輗继续道。
“那么,这也就意味着,皇上和朝中诸多大臣,其实本质上看法是一致的,只不过,皇上要的是造势而已。”
“那既然如此的话,朝中的那帮文臣,真的会和皇上闹得不可开交吗?”
这一句话,似乎点醒了朱仪,他右手轻轻在桌子上一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
“对啊,既然皇上只是想要造势,那么,为了不在朝堂上闹出难以收拾的事,他必定会提前跟一些大臣透出实底。”
“不然的话,户部那位沉大人,这次怎么会这么配合?”
于是,一切都渐渐清晰起来。
张輗笃定道。
“所以大概率,明天的朝会上,皇上已经和不少大臣已经通过气了,既然如此,那么依皇上的性格,恐怕就不会亲自下场了,最多是有所偏向而已。”
“毕竟,朝堂之上,当今皇上,可一向是听言纳谏的形象,虽然说,如今有想要乾纲独断的趋势,但是,也未必就肯真的不顾声誉。”
闻听此言,朱仪也笑道。
“所以说,明日必定是一场大戏。”
“当然,他们要怎么唱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场戏,咱们该扮演什么角色。”
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朱仪脸上重新恢复了自信,道。
“此处没有外人,小侄就直说了,朱阁老一直想和皇上作对,其实根源还是在于太上皇。”
“太上皇他老人家……”
朱仪停了停,没有说下去,但是张輗显然明白了,于是,朱仪继续道。
“所以,这场戏一唱,皇上的态度一摆出来,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张輗似乎也明白了什么,面上隐隐带着一丝笑意,问道。
“国公爷想怎么做?”
“戏要做的真,那么,知道戏本子的人就不能多,所以,小侄断定,在朝堂之上,大多数人是不知道真相的,既然如此的话……”
朱仪压低声音,往前俯了俯身子,对着张輗说了几句话。
随后,他直起身子,道。
“如此一来,既能说服太上皇,也能赢得满朝的赞誉,更重要的是,还不会真的得罪皇上。”
“岂非是一举多得?”
张輗听完了之后,思索了片刻,神色也变得轻松起来。
看着朱仪意气风发的样子,他叹了口气,感叹道。
“国公爷,这外头都说,咱们两府结亲,是英国公府帮了成国公府。”
“可只有老夫自己才知道,虽然当时成国公府风雨飘摇,但是,能跟成国公府结亲,恐怕是老夫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