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冷冷的望着对面的林聪和叶盛,他现在已经明白过来,刚刚余俨为什么要突然开口阻止他了。
刚刚叶盛,是挖了个坑给他跳。
大明的科道御史,是很容易煽动起来的一帮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状况,原因是多方面的。
除了这些言官大多都入仕不久,年轻气盛这样的主观原因外,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就是信息差的问题。
言官是出了名的以小抑大,官卑权重,这样设计固然有其好处,能够防止言官不受控制。
但是,某种程度上,也阻碍了言官行使权力。
说白了,想要做出准确的判断,需要的是足够庞大的信息量,但是,作为品秩大多数只有七品的言官,其官职地位,决定了他们接触不到大量的准确信息。
通常情况下来说,科道御史能够获取信息的方式只有三种。
其一是接收举告,这是最靠谱的,也是几乎所有的言官都会做的,就是在巡视地方的时候,接受诉状的呈递。
通过这种方式来发现问题,并反馈到朝廷。
可这样做的缺点,就是太过被动,百姓不来举告,那么,这些言官就无从获取消息。
第二种方式,也是最常用的,就是所谓的风闻奏事。
相比较前一条,这种方式可以充分的发挥言官们的主观能动性,他们上奏的内容,可能是某个市井流言,可能是某个私下里的闲谈话语,也可能是明发朝议的诏旨奏疏,堪称是无所不包。
但缺点是,因为往往没有证据,所以只要不是成群结队的大规模上本,往往并不能在朝堂上掀起什么水花,最多只能刷刷存在感而已。
最后一种,是准确性最高的,就是通过朝会来获知消息,随机应变。
可以说,这也是最容易刷存在感的时候,但是,缺点就是,朝会上能够得到的消息,虽然准确,可都是表面的消息,更深的内幕,是不可能摆到台面上来的。
而且,到了朝会上,基本都是要站队的时候了,如果说,没有充分敏锐的政治嗅觉的话,很可能会自己坑了自己。
大多数情况下,科道御史们,都是三途并用,哪条路好走就走哪一条。
但是不管是哪条路,其实说白了,都是无法获取到足够的信息导致的。
正因如此,多数情况下,这些言官们,许多时候会被人当成枪使。
林聪和叶盛,二人都是六科的都给事中,虽然同为言官,但是相对而言,他们接触到的消息,要更加准确和广泛。
而且,林聪是老天官王直的得意门生,导致他和京中不少重臣关系都不错,时常拜访下,也能拿到很多的消息。
他们二人自然是很清楚,张蓥,李锡的事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是,他们要混淆概念,目的就是煽动这些不明真相的御史们。
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想要把此事定性为因言获罪,在发现有难度之后,就开始屡次强调,张蓥,李锡二人是出自公心,虽然违背了流程,但是,都是为了国家社稷。
这话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其实里面藏了一个大坑,刚才沈敬一时不慎,差点就着了他们的道。
御史们之所以鸡毛蒜皮的事都要上纲上线,甚至对于天家诸事都喜欢指指点点,说白了,就是为了刷声望,博名声。
但是,天子一道旨意,令此后科道不得越权谏奏,非下廷议事,需得密奏或有上官副署同奏。
这就堵死了他们博取名声的路!
毕竟,密奏的内容是不对外公布的,这就意味着,他们说了什么,外界都不知道。
对于真心办事的人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妨碍,反正奏疏递上去了,皇帝看见了,若能处理,自然皆大欢喜,若不能处理,那么再找上官联名,不肯联名的话,明奏廷议,也能解决问题。
只不过流程更加复杂了而已。
但是,对于那些邀名买直,沽名钓誉的人来说,他们的奏本不被明发,除了皇帝没人看得到他们的‘努力’,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声望可以刷了。
这才是张蓥,李锡和其他一干御史,选择性的无视天子旨意的真正原因。
朝堂之上,形势瞬息万变,尤其是双方辩论驳斥之时,往往会竭力寻找对方的谬误之处,加以攻击。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方式了。
所以其实,刚刚叶盛一再强调张蓥,李锡一心为公,就是在激沈敬把实话说出来。
他们都清楚,张蓥,李锡二人是为了刷声望,是为了对抗天子限制言官的诏书。
但是,这话一旦说出来,就得罪了在场所有的言官。
如此一来,原本很多搞不清楚其中内情的,或者知道内情但是左右摇摆的言官,都会加入到为张蓥,李锡二人求情的队伍当中来。
这才是林聪和叶盛的目的。
他们压根就不想驳倒沈敬,因为根本就驳不倒,他们要做的,说白了就是胡搅蛮缠。
如此用心,何其险恶也!
一念至此,沈敬不由感到有些庆幸的看了一眼余俨,要不是他及时阻止了自己,只怕现在站出来的,就不止是这十来个言官了。
眼瞧着在场仍旧有不少言官犹豫不定,沈敬也不再耽搁,立刻上前,道。
“陛下,臣要弹劾叶盛,林聪二人勾结串联,纠结朋党,煽动朝议,蓄意混淆张蓥,李锡二人之罪行,欲陷陛下于不义。”
“叶,林二人大伪似真,大奸似忠,口称社稷江山,国家大义,实则暗中诋毁圣明,实在可恶。”
“请陛下切勿被二人蒙蔽,此等不忠不义,徇私舞弊,道貌岸然之辈,立于朝堂即是佞臣,存于社稷即是祸患,恳请陛下降罪严惩!”
平白无故被坑了一把,沈大人怎么可能甘心?
要知道,他可是大名鼎鼎的王天官带出来的人,多少沾点王天官的行事作风。
识破了叶盛,林聪二人的用心之后,沈敬也收起了刚才良好的态度,一开口就是剑拔弩张。
张嘴就是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扣下去,这架势,简直就像是王天官的翻版。
但是不得不说,好用!
至少这番话,余俨就说不出来。
看着沈敬气势汹汹的样子,一旁的余俨默默的后退了两步,心中有些羡慕。
能在朝堂上肆无忌惮的骂人,自然是很爽。
但是,无论是余俨潜邸旧臣的身份,还是他如今东宫属官的身份,都决定了,他在朝堂之上,不能如此恣意妄为。
沈敬的背后是王文,这位王天官的脾气,人所共知,但是余俨如今既代表着天子,又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东宫。
所以,他言行举止,自然要更加谨慎几分。
沈敬的这一番话一出,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林聪和叶盛二人,虽然性格,背景都不相同,但是,共同的特点就是爱惜羽毛,被这么相当于指着鼻子破口大骂的经历,倒真是头一回。
尤其是那‘大奸似忠,大伪似真’的评价,气得二人脸色涨红,浑身都在发颤。
不过,效果却是很明显的。
这番话说完,原本犹豫不定,觉得要不要出面声援林聪和叶盛二人的言官们,也纷纷偃旗息鼓了下来。
沈敬这话,摆明了已经是带着个人色彩了,这个时候上前,还不被他一同划成所谓‘陷天子于不义’的朋党……
要知道,这位的背后可是吏部天官,虽然言官们喜欢纠结聚众,但是,谁也不想被打上一个结党的名头。
不然的话,京察的时候,人家想拿捏你,可是简单的很。
就连原本跟着叶盛出面喊附议的那帮人,见沈敬反应如此激烈,也不由有些踌躇。
这个时候,林聪也反应了过来,沉着一张脸,道。
“陛下,沈大人此言,乃是任意攀诬,臣等不过就事论事而已,断无构陷陛下之意,至于勾结串联,纠结朋党,更是无稽之谈,沈大人无凭无据,红口白牙污蔑朝廷官员,此乃欺君之罪,请陛下严惩!”
得,这下算是彻底顶起来了。
沈敬说林聪二人结党营私,大奸似忠,林聪反手说沈敬污蔑朝廷官员,有欺君之嫌。
两个人争着给对方扣大帽子,一顶又一顶,生怕事儿不够大一样。
不过,林聪的这番话一出,在场的许多重臣,都不由暗中摇了摇头。
还是年轻啊,太容易吃亏!
沈敬毕竟跟着王文干了那么久,他们没跟沈敬打过交道,但是,跟王文可就熟悉多了。
这个老家伙,最不怕的就是骂架。
你跟他对骂,除了把自己气得心口疼,没有任何好处。
作为王文的心腹,看沈敬如今这个架势,只怕也是差不多的,林聪想要在骂架上头跟他争胜,怕是要输个惨烈了。
果不其然,林聪的话音落下,沈敬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冷笑,下意识的就是往前跨了一步,这副架势,就差撸袖子了。
“就事论事?好一个就事论事!”
沈敬再度开口,道。
“既然是就事论事,那林大人为何迟迟不提张蓥,李锡二人抗旨之事?”
“说沈某无凭无据,污蔑朝廷官员,林大人可真好意思,这种手段,不是林大人所惯用吗?”
“你明知陛下未禁言路,却蓄意误导朝臣,视文武百官为鼓掌之间。”
“就凭你,说沈某欺君?”
“那张蓥,李锡,素来跟你交好,你有多少奏本,都是他们二人附奏的,要不要沈某上通政司一本本翻出来?”
“还说我污蔑你们,就你跟叶盛两个人,关系好的,就差穿一条裤子了,朝廷上下谁不知道。”
沈敬越说越激动,指着在场的尴尬的一帮人,道。
“还有这帮人,哪个不是平日里跟你天天宴饮交际的?”
“朝廷每个月给你们发俸禄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天天密谋闹事的?”
“林聪,你要是有本事,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敢说一句,今日朝堂上议事,你和这些人提前都没打过招呼?”
“呸!恶心!”
“你……你……”
如果说刚刚那番话还算含蓄,这后面的几句话,简直就是妥妥的人身攻击了。
林聪自入仕以来,有王直撑场子,虽然遇到过风浪,但是,哪见过这等架势。
当下,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想要对骂都找不出词儿来,到了最后,也只是挤出了几个字,道。
“乡野村夫,斯文扫地,林某简直羞与你这等人为伍!”
说着话,林聪摘下头顶的官帽,跪倒在地,道。
“陛下,臣和沈敬无冤无仇,然而此獠今日在殿上君前,大放厥词,污蔑臣和叶大人清白,实在不知所谓。”
“臣恳请陛下为臣主持公道,否则臣唯有辞官归去,以免在朝堂之上,受此小人侮辱。”
这个时候,一旁的叶盛也上前,跪倒在地道。
“陛下,君前奏对,自有定制,林大人和沈大人不过政见不同而已,沈大人竟以如此恶毒之语谩骂不堪,不仅有失朝廷体面,更有御前失仪之罪。”
“臣请陛下,必重重惩治,否则朝廷纲纪不复,恐有大乱矣。”
这一番变化,发生的太快。
以致于在场的很多大臣,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不论如何,随着林聪请辞,叶盛弹劾,双方的气氛进一步剑拔弩张,连带着整个朝堂上的氛围都变得紧张起来。
这个时候,不少人的目光,都不由望向了上首的天子。
闹成了这个样子,天子再不出面,怕是局势就要失控了。
果不其然,看着底下闹哄哄的样子,天子似乎也感到有些头疼,叹了口气,道。
“沈郎中,你可知罪?”
说到底,沈敬毕竟不是王文,他刚刚的举动言辞,的确有些过激,以致于,就连天子想要袒护他,也并不容易。
不过,即便是这个时候,沈敬也没有丝毫的惧意,他同样跪倒在地,道。
“陛下容禀,臣言辞不当,愿受责罚。”
“但是,朝中大臣,若动辄以辞官相要挟,臣不知叶大人所言纲纪何在?”
“何况,臣所求者,无非林大人坦坦荡荡的一句话。”
说着,沈敬侧了侧身子,面对着林聪开口,道。
“林大人,你说沈某无凭无据,随口攀诬,那请你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理直气壮的说一句,你今日所言的每一句话,都毫无私心。”
“你和张蓥,李锡二人,甚至是其他任何朝中官员,皆无勾连之举,今日朝堂上诸人所言,皆是出自本心,你未有任何授意暗示。”
“只要林大人敢如此说,不必林大人请辞,沈某当场给林大人磕头赔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