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开始飘起零星的小雪,殿内的地龙将整个大殿熏烤的暖烘烘的,然而,内阁的两位大臣站在原地,心中却不由捏了把冷汗。
他们当然是看过这本奏疏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于谦离京许久的缘故,还是他对京师的形势判断有误,总之,这份奏疏即便是在他们两个看来,也有些过于冒犯了。
「……夫天下者,陛下之天下也。」
「陛下为君父,百姓为臣子,父爱之子,莫有其深也,君爱之民,亦当如是。」
「臣巡河南,湖广等地,见百姓凋零,万民贫苦,连绵数里,无一男丁,妇孺挣扎,乞讨果腹,胥吏尖利,盗匪横行,地方官府庸弱无能,弊病丛生,卫所官军或勾连地方,欺压百姓,或遭侵吞军饷,逃役多矣。」
「想太祖立国之时,虽百废待兴,然四民各安本位,海内安乐,臣思之良久,以为国家之计,在内不在外,当今之时,休养生息,革除弊病,方为国之本也。」
「陛下圣明仁慈,当以万民之心为心,万民之计为计,岂可因一时之气,再兴战事?」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土木一战殷鉴在前,陛下理当朝乾夕惕,此臣昧死竭忠,惓惓为陛下言之。」
「天下之治与不治,民物之安与不安,悉决于陛下一念,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为此具本,谨具奏闻。」
不得不说,于谦还是于谦,朝野上下尽皆忌讳不提的事,他是丝毫都不怕。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这一番话说下来,就差直接了当的说,民间凋敝至此,陛下您若强行开战,就是在重蹈太上皇的覆辙……
别的人不知道,但是,朝中重臣几乎都心知肚明,如今天子,对于太上皇的态度,颇带着几分轻蔑瞧不起。
于谦这么明目张胆的将天子和太上皇相提并论,这简直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这份奏疏当中,于谦的态度十分鲜明,那就是,未来数十年内,国家之计在于革除积弊,休养生息。
这也就意味着,不仅仅是现在不能开战,以后也不能打,这无异于直接掐掉了天子建功立业的念想。
别的不说,就光是这两条,看的都够人心惊胆战的了。
更何况,于谦在奏疏当中,将地方的状况形容的残破不堪,动乱不已,初初读之,说一句亡国之相都不过分。
这不是明摆着打天子的脸吗?
固然,土木一役让民力耗竭,但是,到了现在,天子毕竟已经登基两年多了,民间还是如此,让天子的颜面何存?
也怪不得,内阁的首辅次辅两个人,都不敢单独来送奏疏,而是拉着对方一块才敢过来。
就于谦的这份奏疏,怕是谁看了,都得生气。
听听天子说的什么话?
笔锋遒劲锋锐,相比以前更加精进……
这是夸人的好话吗?
作为正经的进士出身,于谦的书法自然也是十分出色,但是,他的笔法一向是中正平和,这份自然也是如此。
这所谓遒劲锋锐,一听就不是说的书法造诣……
天子的话音落下,王翱硬着头皮,但还是上前劝道。
「陛下,于少保毕竟是兵部尚书,此疏虽言之过甚,但是,可见一片拳拳为国之心。」
「何况,边事一道,于少保乃个中行家,其谏言亦是为社稷国家考虑,恳请陛下切勿生怒。」
一旁的俞士悦也紧跟着道。
「陛下,首辅大人所言甚是,于少保身在兵部,又奉旨意赴地方整饬军屯,所见之事必为实情,纵
然言辞不当,但亦是为规谏陛下。」
「而且,如今朝野上下流言纷纷,于少保不在京中,难免受流言所惑,不能上体圣心,明晓陛下用意,此非于少保之过也,待此事风波平息,相信于少保定能知晓陛下一片苦心,主动入宫,向陛下赔罪。」
别的人不清楚,但是,那天议事,王翱和俞士悦都是在的,所以,他们很清楚天子的态度,其实实际上是不打算开战的,现在的朝野上下种种流言,乃至是兵部,户部,宣府的一系列行动,都不过是造势而已。
虽然说,后来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的联军也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以致于,他们也犹豫过,天子会不会因此改变主意。
但是到了最后,他们还是没有多言。
倒不是因为他们懦弱,而是他们知道,天子并不是像外头传言的那样是为争一时意气,或者是纯粹为了所谓功业之念。
既然杨杰传信来的时候,天子能够审时度势,最终决定只是加以威慑,便说明天子仍旧对局势有着清晰的判断。
既然如此,那么这个时候,他们就应该相信天子,不会轻易的改弦更张。
从这一点上来说,于谦的主张,其实和天子是一致的。
但是,问题就在于,如今于谦远在湖广,他并不清楚天子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从奏疏上来看,这货说话也实在是让人火大,虽然说,天子待于谦一向宽和,但是,俩人架也没少吵,万一天子真的因此心生芥蒂,那可就出大事了。
所以事实上,这才是二人匆匆赶来的目的。
将手里的奏疏搁下,朱祁玉的脸色却一如往常,甚至还浮起一丝笑容,道。
「二位先生这是什么话,朕岂是不明事理之人?」
「于谦身为朝廷重臣,又是兵部尚书,为边事上疏,乃是职责所在,若不肯上疏,才是玩忽职守。」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的道理,朕还是懂的,二位先生不必担心。」
这话听起来倒是体贴的很,但是,看着天子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不知为何,底下两人总觉得有哪不对劲儿。
不过,天子都这么说了,他们也只能跟着附和,道。
「陛下圣明英断,宽厚仁慈,臣等之幸也!」
于是,天子轻轻点了点头,状若无意的瞥了一眼手边的奏疏,又叹了口气,道。
「边境之事,二位先生皆知朕意,朕便不多说了,现如今杨杰未归,同各部的谈判也在进行当中,所以,于谦的这份奏疏,朕也只能暂时留中不发了,二位先生见谅。」
这话客气的,简直不像是皇帝说出来的话。
王翱和俞士悦心中更加不安,连忙道。
「臣等不敢。」
与此同时,他们也终于明白过来,到底是哪不对劲儿了。
打从刚才开始,天子虽然脸色平静,面带笑容,甚至口气都温和了许多。
但是!
天子他老人家……
他他他他他……
他刚刚已经对于谦直呼其名了!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一念至此,二人对视一眼,正想上前开口,却听得天子的声音已然再度响起。
「边事暂且不提,如今朝廷大政,皆在整饬军屯一事。」
「如今,边境诸镇,经金尚书呕心沥血,已厘清诸事,若非有此变故,半月之内,当能回京复命,山西,陕西等处,杜宁刚刚到任,也需一段时日。」
「惟河南,湖广,山东等处,为重中之重,不可轻忽。」
这番话说出来,王翱和俞士悦心中一动,隐约已经猜到了天子要说什么
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天子语重心长的开口,道。
「二位先生当知,内地各处,乃朝廷税赋之本也,朝廷岁入,大半来自于此,若有乱事,恐动摇社稷矣。」
「太祖分封诸王,藩屏国家,乃不可或缺之力,由河南,湖广,山东等处,宗室繁多,当需顾虑。」
说着话,天子侧了侧身,对着怀恩吩咐了两句,随后,怀恩便拱手领命,带着几个人去了旁边的偏殿。
没过一会,再度回转的时候,他们的手中,已经各自多了一摞厚厚的奏疏。
将这些奏疏放在御桉上,天子随手翻了翻,方又抬头,看着王翱和俞士悦,神色颇有几分为难,道。
「不瞒二位先生,这些日子以来,朕接到各地宗室上呈的奏疏,都快要摞成山了。」
「这里头,有诸王长辈的,也有普通宗室的,其内容大同小异,基本上都是弹劾于谦跋扈擅权,任意妄为,欺压宗室,强买强卖的。」
一边说话,天子一边挑挑拣拣,拿出了好几本奏疏,然后命人递了下来,给王翱和俞士悦看,好证明他所言非虚。
二人面面相觑,苦笑着接过奏疏翻看起来,与此同时,天子继续大倒苦水,道。
「朕当然知道,于谦在各地整饬军屯,难免触动宗室们的利益,所以这段时日以来,朕一直竭力安抚宗室,支持于谦推行大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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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二位先生也要明白朕的难处,诸王藩屏社稷,位犹为重,于谦虽是为朝廷政事,但是有些手段,确实不妥。」
「便如这份,一个月前,镇平王奏,于谦指使地方州府强夺王府私田……」
「还有这个,半个月前,永安王奏,有衙役借清丈之名,强闯王府田庄,打伤田庄护卫十余人……」
「这个,一个半月前,唐王奏,于谦亲自带人,擅闯王府,有犯上之举……」
看着天子一件件的开始数,底下的王翱和俞士悦二人脸上苦笑之意越来越浓。
他们哪还能看不明白,虽然天子表面上没什么反应,但是到底,还是生气了。
不过,于谦毕竟是进谏,而且说的也都没错,所以,天子没法直接发火,这不,就开始找茬了。
就刚刚天子说的这些事,他们都清楚的很。
其中有些是宗室胡搅蛮缠,譬如镇平王,他所说的王府私田,根本毫无根据,连私田都不是。
「强夺」倒是真的,但是,在此之前,于谦已经命人将所有的田契,以及其流转过的户主,都清清楚楚的查验过一遍,并且数日派人送到镇平王府。
可是,镇平王就是躲着不肯交田,无奈之下,于谦才派人强行接管。
还有那唐王,仗着自己在地方根深蒂固,屡屡将于谦拒之门外,地方州府忧惧唐王势力,推脱不敢动手。
为了让唐王露面,于谦亲自在王府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最后实在没了办法,才闯了进去。
当然,这件事情,如果上纲上线的话,于谦的确做的不妥当。
但是,整饬军屯本就困难重重,如果说事事顾忌,那就不知道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去了。
至于永安王所奏的,的确是于谦的问题,驭下不严,有地方州府在公文没有准备停当的时候,和王府护卫发生了冲突。
可说到底,还是那句话,整饬军屯,事务庞杂繁多,就算是于谦,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就算他自己能够谨言慎行,可底下具体执
行的人,难免会有不周到的地方。
当然,这些事情,到最后都会归结到于谦的头上。
毕竟这是改革,触动别人利益的事,即便是于谦,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所有手段,是没有一点问题的,最多,他也只能保证自己不被抓住大的把柄。
但是,像这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扯皮事情,肯定是一抓一大把,避免不了的。
以往的时候,有天子压着,自然是平安无事。
但是现在……
二人看着像小孩子发脾气一样的天子,不由感到一阵头疼,踌躇片刻,王翱开口劝道。
「陛下为朝廷大政呕心沥血,臣等自然明白。」
「诸王皆是宗亲,若无陛下一力坚持,整饬军屯之事,又如何能如此顺利?」
「只是,诸王所奏之事,或有偏颇之处,如今正值整饬军屯的关键时刻,尚需陛下同臣等上下一心,方能功成。」
闻听此言,天子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道。
「先生所言,朕自然明白,整饬军屯的大政庞杂,而且,触动各方利益,容易遭受攻讦,这是难以避免之事,于先生的品性,朕自然是信得过的。」
「但是这段时间,岷王叔祖,已经进宫来寻朕多次了,带来了不少长辈的家信,明里暗里,说的也是这桩事,如今叔祖还在偏殿等着呢,不出意外的话,还是因为这个。」
「毕竟都是宗亲,朕也不可能一直压着,倘诸王真的怨气深重,闹出事端来,恐怕难以收拾。」
「距离年关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于先生在地方的时间也不短了,军屯大政事关社稷百姓,还是当竭尽全力,一心用事,争取能在年前将此事告一段落……」
得,明白了……
王翱和俞士悦对视一眼,皆是听懂了天子的用意,这番话看似是对他们说的,其实是对于谦说的。
总结下来,核心意思其实就一句话……
管好你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