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交换之后,卜列革带着人仓皇逃走,郭登趁势追击,但是,也没忘了留下一队人护卫。
阳和口毕竟是一个小城,为了稳妥起见,杨杰将杨俊扶上马车,简单的包扎之后,便在官军的护送下,到了大同城。
驿站当中,杨杰客气的将郎中送了出去,转回头来,看着脖颈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白布条,仍旧隐隐有血痕渗出的杨俊,杨杰叹了口气,罕见的带着几分埋怨,道。
“二哥,刚刚你也太冒险了,我不都跟你说过了,我去便是,那虏人得了也先的吩咐,是不敢真的杀我的……”
虽然说,刚刚在城外,杨杰一副对卜列革毫无信任的样子,但是实际上,他心里早就清楚,对方说的是实话。
如果也先的目的,真的只是想要拿到他手中的圣旨的话,那么,就不会放他回到大明了,直接抢夺便是。
也先之所以肯放他们回来,一是忌惮杨洪,二是因为,杨杰如果活着,那么,挑动鞑靼内乱的罪名,就会落在大明的身上。
而一旦杨杰死了,那么,一切都会死无对证,大明完全可以对草原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置之不理。
如此以来,也先就算拿到了圣旨,他的很多算盘也会落空。
所以,打从一开始,杨杰就很清楚,也先并没有想过要杀他,他给卜列革的命令,也必然是顺利将杨杰护送到大明,然后拿到圣旨返回。
正因如此,杨杰才设了这个局,不然的话,就算当时他们仍在对方的包围当中,可毕竟杨杰身边还有数十名杨家部将,若非杨杰自己走到了最前头,卜列革绝对没有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扑到他的身前。
这件事情,杨杰早就和杨俊通了气,只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真的事到临头,杨俊竟然还是冲了出去。
要知道,杨杰能够确定的只有也先不会杀他,但是对于杨俊,也先在给卜列革的命令中,大概率是没有提及的。
换句话说,在当时的状况下,如果真的谈不拢,卜列革是真的会动手杀了杨俊的……
当时的场景,杨杰现在想想都后怕,要知道,哪怕他被孛都出卖,身陷重围,险些被也先所杀的时候,他也没有像刚才一样惊惧。
杨俊艰难的撑起身子,看着杨杰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咧嘴一笑,但是这么一动弹,又牵动了伤口,让他的脸一阵抽搐。
“二哥,你别乱动,躺着……”
见此状况,杨杰慌忙上前,扶着杨俊重新躺下。
杨俊斜靠在榻上,伸手摸了摸缠在自己脖子上的白布,声音有些嘶哑,但是,却意外的乐观,道。
“小伤而已,你二哥我在战场上这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你别听那郎中胡说,这伤就是看着吓人,没几天就好了。”
“再说了,二哥这回就是来接你的,刀剑无眼,那个混账要是真的伤了你,二哥这趟不就白跑了?”
杨杰没有说话,仍旧不满的瞪着杨俊。
见此状况,杨俊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嘴角轻轻一动,扯起一抹笑意,继续道。
“小杰,你也知道,这回为了救你,父亲都亲自到了边境,今天的场景,我就站在你旁边,这要是还让你被劫持了,回去父亲不得抽死我……”
“二哥!”
看着故作轻松,甚至还拿自己开玩笑的杨俊,杨杰皱着眉头,口气越发重了几分。
眼瞧着湖弄不过去,杨俊脸上的笑容也缓缓收敛了起来,叹了口气,他抬头望着杨杰,道。
“昨天,刘洪把他带过来的那道密旨,给我看了,而且,他还告诉了我一件事……”
杨杰微微一愣,以他的聪明,自然很快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
脸色一瞬间沉了下来,杨杰的口气当中,头一次带上了一丝杀意,道。
“他好大的胆子!”
然而,杨俊却轻轻摇了摇头,道。
“小杰,你其实应该想到的,刘洪不是我的人,也不是你的人,他是陛下的人,所以,他只负责执行陛下的旨意。”
“陛下给他的旨意,是安全护送你回京,所以,一切让你陷入危险的事,他都会避免,哪怕,这是你的意愿,也是一样的。”
“所以这件事,你怪不着他,小杰,你实话告诉二哥,你是不是早就做好了打算,要借那个虏人的刀,杀了自己?”
说着话,杨俊叹了口气,直勾勾的看着杨杰,道。
“不错,那个虏人,他或许不敢杀你,可要是你自己往他的刀上撞,他又能拦得住你吗?”
“二哥,我……”
杨杰神色一震,显然没有想到,杨俊会这么说。
罕见的,杨杰有些慌乱,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又好似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一副矛盾之极的样子。
见此状况,杨俊的神色也有些复杂,重新撑着坐了起来,道。
“小杰,二哥只是不聪明,但是不傻!”
“这一路上,你的身体越来越孱弱,你以为二哥看不出来吗?”
“当初大哥就不愿意让你去草原,但是你一意坚持,后来,到了草原上,挑动诸多部落相斗,几乎是把命搁在赌桌上做赌注。”
“你告诉二哥,你做这些,就单单只是为了心中的功业之念吗?”
虽然说,此刻杨俊更加虚弱,但是,在他的一声声质问下,杨杰的目光却反而有几分闪躲。
当然,这个问题,杨俊也并不需要他回答,重重的叹了口气,杨俊道。
“再大的功业,也要有命回来,才能拿得起,你在草原上如此冒险,所做的事,件件桩桩都是不要命的举动。”
“你如此做,恐怕不是为了你自己的功业,你想要的,是杨家的公侯百代!”
“至于你自己的性命,只怕早就已经抛到脑后了吧?”
杨杰低下了头,依旧沉默着。
但是,他的这副态度,其实已经很能说明态度了。
于是,杨俊顿时涌起一阵怒意,动作稍稍一大,却又牵动了伤口,疼的他脸色都有些抽动。
见此状况,杨杰脸色有些着急,顾不得那么许多,伸手扶住杨俊,开口道。
“二哥,你别生气,听我给你解释!”
“好,你解释吧,我听着!”
杨俊却并不领情,甩开杨杰扶住他的手,仍旧冷冷的盯着他。
不过,这副态度,却叫杨杰一时有些无措。
他低着头,沉默了片刻,勉强整理好了心绪,随后,脸色复杂的叹了口气,道。
“二哥,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这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是治不好的,就算是精心养护着,也最多再有三五载而已。”
“胡说八道!”
杨俊冷着脸色,斥了一声,又是一阵龇牙咧嘴,明显是再次牵动了伤口。
不过这回,杨杰却并没有去扶他,而是脸色有些怅然,继续道。
“这次到草原上来,父亲拦过我,大哥也拦过我,但是,就像我对大哥说的那样,我是杨家子,这一辈子,困在深宅大院当中,不是我想要的命。”
“杨家如今的荣耀门楣,是祖父,父亲,二叔,三叔,还有大哥,二哥,三哥你们拿命在战场上搏来的,我一个人在京城里,享受了这么多年荣华富贵,也总该为杨家做点什么。”
“这次我在草原上做了很多事,有该做的,也有不该做的,有能做的,也有绝不能做的。”
“如此苦心经营,总算是到了最后一步,拿它来换我的命,也太不值了,倒不如用来换杨家的一世尊荣……”
看着对面杨杰的苦涩的样子,杨俊亦是无言。
他想起昨天晚上,刘洪独自前来找他,将那份密旨交给他看,然后,告诉了他两句话。
“若非四公子此次于国有功,陛下不会对将军有此宽赦,还请将军日后谨言慎行,为国尽忠。”
而另一句是……
“此次出京,为防虏贼搜身,小的只奉了陛下的口谕。”
杨俊犹自记得,他当时听到这句话时,那种眼冒金星的感觉。
这句话,解开了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要知道,那天晚上,他们突袭出营,陷入了孛都的陷阱当中,当时,孛都命人将他们上上下下都搜了个遍,但是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可是,在见到杨杰之后,刘洪却不知从哪,就变出了一份圣旨。
这件事情,一直让杨俊百思不得其解,他曾经问过杨杰,但是,却被对方借故给岔开了话题。
出于对杨杰的信任,他并没有细想此事。
但是,刘洪的这一句话,却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答桉。
怪不得,在瓦剌大营当中,刘洪一直让他等,怪不得,刘洪压根就不怕被人搜身。
却原来,从头到尾,也先想要的那份圣旨,压根就不存在。
那么既然如此,杨杰手中的那份,又是从何而来呢?
答桉几乎呼之欲出。
怪不得,在他提出,这份圣旨一旦交给也先,会引发轩然大波时,杨杰的反应如此平澹。
】
事实就是,杨杰心里清楚,这份圣旨,从一开始就是伪造的。
既然是伪造的,那么,无论是司宝女官处,还是尚宝司,尚宝监,自然都不会有任何的记录,甚至于,用来誊写圣旨的黄帛数量,也不会有任何不对。
那个所谓的皇帝之宝的印信,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的而已,真正的底牌,其实早就已经埋好了。
一旦也先真的用这份圣旨做文章,那么,大明有无数种方法,证明这是一道伪旨。
因为,这本就是一道伪旨!
但是……伪造圣旨,是滔天的大罪!
这是杨俊当时的第一反应,这件事情一旦败露,那么,整个杨家都会被牵连。
所以,当时杨俊就想,如果说他是杨杰,解决此事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当然是……
“你觉得自己死了,一切就死无对证了,陛下感念你在草原为国所做出的功绩,便会更加厚待杨家,是吗?”
杨俊望着杨杰,口气五味杂陈。
应该说,杨杰此次出使草原,挑动鞑靼内乱,又成功离间了也先和孛都的关系,甚至于,这些日子,杨俊一直隐隐有所感觉,杨杰还有什么后手,在等待他们回到大明之后发挥作用。
这般功绩,哪怕有很多不能拿到明面上来,但是,也足够让杨家得到天子的宠信和感念。
虽然明面上不能赐恩,但是,却反而让杨家日后的地位在朝堂上稳如泰山。
可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伪造圣旨的事,能够顺利解决的前提下。
还是那句话,伪造圣旨,是大罪!
无论是在什么状况下,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最后达成了什么功绩,这都是大罪。
这种状况下,杨杰死在草原,其实是最好的结果。
他死了,一切秘密都随之埋葬,与此同时,那些为了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讨说法的鞑靼部落,也只能暗然退去。
朝廷没有人知道杨杰曾经做过什么,有他立下的大功,杨家可以在朝中站稳脚跟,一世荣华。
这就是,杨杰的打算!
这个时候,杨杰也终于开了口,道。
“二哥,草原动乱,大明边境,至少数十年可以安定无虞,如此大的功绩,换我三五载的命,不值得!”
这话便算是承认了。
看着脸色暗然的杨杰,杨俊一阵默然。
他清楚杨杰的意思,伪造圣旨的事,天子必定清楚,甚至于,有可能就是天子默许的。
杨杰死,这件事情就会随之画上句号,这偌大的功绩,便会落在杨家身上。
但是,如果杨杰活着,哪怕是有天子的默许,可伪造圣旨,毕竟是大罪,天子或许不会加以责怪,但是,功过相抵,草原一行的功绩,也便就此白费了。
所以杨杰才说,这么大的功绩,用来换他三五载的性命,并不值得,倒不如用来换杨家的前途。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杨俊瞪着眼睛,一字一句的道。
“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
兄弟二人就这么四目相对,谁也不肯让着谁,最终,还是杨杰败下阵来,叹了口气,自嘲一笑,道。
“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
“这一局,是我输了。”
说着话,杨杰抬起头,遥遥望着远处京城的方向,心中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情义永远胜于谋算!
这,便是陛下您想教给臣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