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早朝上。
“陛下有旨,准礼部奏,命在京探亲诸王月内启程归藩,准宗人府奏,移代藩于漳州府,代王诚孝可嘉,着命食禄万石,以本色支取。”
随着怀恩面无表情的在御阶上开口,底下诸臣顿时炸开了锅。
这么多的藩王杵在京城里头,想不引人注意都难,更不要提,他们刚刚闹出了那么大的事。
代王移藩的事,这几日一直有所传言,尤其是两日之前,岷王以大宗正的名义上奏,替代王请求移藩,更是在朝野上下引起诸多议论。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一上早朝,天子就直接下旨,一锤定音,丝毫不给商量的余地。
诏谕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着,诸臣议论纷纷,各自神色不同,但是,基本上都皱起了眉头。
随后,立刻便有御史出言,道。
“陛下,代藩乃太祖陛下钦封,位居大同要地,地位重要,不可轻动,臣请陛下三思。”
“不错,陛下,各地藩王有屏护社稷之重,岂可随意更动封地,前次庆藩移封,此次代藩移封,如此频繁,恐令宗室日渐与朝廷离心。”
这几个是科道的官员,紧跟着,礼部,工部的官员也纷纷出列,道。
“陛下明鉴,藩地更易乃是大事,代王并无过错,贸然将其迁至漳州不毛之地,有违礼法。”
“更动藩地,靡耗甚重,兴建王府所需徭役,工匠,钱银巨大,漳州府贫瘠,代藩移封漳州,必令当地百姓负担愈重,请陛下体恤民力,罢此移封之请。”
底下一个个官员纷纷鼓噪出言,但是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反对之言。
这一幕让朱祁玉皱了皱眉,明显有几分不悦,沉吟片刻,他开口朝着一旁的几个重臣问道。
“此事虽是宗人府陈请,却也同礼部相关,大宗伯觉得呢?”
胡濙的脸色有些复杂,这位老大人罕见的没有立刻做出决断,相反的,他明显纠结了片刻,方上前道。
“陛下,臣也以为,此事干系重大,需要三思而后行。”
话说的简单,态度却很明确,丝毫不像平时圆滑的风格,但是这个回答,显然不是天子想要的。
于是,朱祁玉又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其他重臣,问道。
“六部及内阁何意?”
在场的一众大臣自然能看得出来,天子这是在寻求其他重臣的声援,但是,这一次,所有人,包括一向紧紧跟随天子的天官王文,都显得有些迟疑。
要知道,刚刚进谏的大臣所说的理由,基本都不是虚言,从朝廷的立场上来说,移藩之事不仅繁琐,而且靡耗甚重,光是兴建王府,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而且漳州府毕竟荒凉,频繁移藩,也易引起朝野议论。
这些人力物力,不动就不用花,所以,他们自然不想赞成。
除此之外,还有一重原因就是,他们不少人都知道,如今这位代王爷一直想要移藩,但是,前段时间,诸王联手逼迫于谦上门致歉,这算是给整个朝廷上下一个下马威,尤其是文臣,更是觉得被打了脸。
碍于藩王之尊,他们难以回击,但是,此刻让他们顺了代王的意,自然心中也是不愿。
踌躇片刻,工部陈循最先开口,道。
“陛下明鉴,近来国库空虚,承陛下之意,各地诸多工程都已停止营建,代藩如若移藩,一时之间,恐难以承建起王府,故而臣以为,此事可以缓议,待日后国库充裕之时,再做商议。”
陈老大人做事还是周全的,顾及天子的面子,并没有直接否认,只是说缓议。
但是众所周知,朝堂之上,有些事情缓议着缓议着,其实就没了。
而且……
这番话一说出来,一旁的沉尚书顿时黑了脸色,陈循你个老小子,抢我词儿就算了,这话说的,怎么还跟都是我户部的锅一样?
你自己不想建就不想建,非要把原因甩给户部,tui!
咋的,王府建不起来都是因为户部呗?
憋着气不满的扫了一眼旁边的陈循,沉翼也跟着上前,道。
“陛下,今岁江西淮州,徐州等多处上报,整冬少雪,恐有旱灾,此外,据河南等地来报,今岁河渠流水上涨,需加固大堤。”
“此外,兵部刚刚整理出了去岁整饬军屯的具体数字,仍需赎买的田亩众多,朝廷各处皆需用银。”
“还有边境各处,草原局势混乱,难免波及我朝,近日以来,有不少部族受战火影响,难以为继,时常骚扰边境,今年边境诸军的军费也需调整……还有明年的会试……”
“此刻代藩移封,是非良机,故此,恳请陛下以民为重。”
论哭穷,户部才是专业的!
沉尚书絮絮叨叨的,一笔一笔的就开始算,反正总结下来就是,用钱的地方很多,没钱给工部建王府。
见此状况,朱祁玉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这明显是在耍无赖,但是,却的确有用。
因为即便他是皇帝,面对这种具体的困难,也不可能强令工部,户部执行,倒不是说做不到,而是一旦强压,无非就是两种后果。
一种就是各处相互推脱,消极怠工,拖延散漫,另一种就是他派人时刻盯着,强逼着各部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妥当,但是如此一来,就会引发更不可控的后果。
工部经过之前的匠户改制,如今采取的雇匠制,也就是说,户部如果不给银子,那么工部就找不到匠人,就算是找到了,那也是让匠人白干活,这些负担,最终会压在普通百姓的头上。
到时候如果查问起来,又是相互扯皮,如果说提前让户部拨银,那么又有新的问题,那就是王府用了钱,刚刚沉翼列出来的这一系列需要用钱的地方,就要削减。
一旦最后哪件事情上出了问题,百姓受苦不说,还是要继续扯皮,到了最后,只会归责到他这个皇帝任意妄为的身上。
当然,这种状况,往常其实就遇到过,想要解决也很简单,不让户部出钱就是了。
事实上,之前大多数时候,他也正是这样做的,户部没钱做,就内库拨银便是。
但是这回却不同,一则是兴建一座王府,靡耗确实巨大,要让内库出钱,不是出不起,而是的确肉痛,二则总是如此也不是个办法,草原战事未平,互市如今时断时续,皇店的收入也减少了许多,皇帝家余粮也不多了,不能成天被人打秋风。
不过,看着底下一众大臣个个沉默的样子,朱祁玉又有些无奈,沉吟片刻,他正打算开口,却未料想,这个时候,殿中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陛下,臣以为户部,工部,此皆托词而已,朝廷庶务样样紧要,国家政事处处繁难,这本是常事,各部院衙门,便是为协理政务而设,若处处哭诉艰难,要陛下解决,要各衙门何用?身为臣子,不能替君上分忧,是为无能也!”
这话一出,在场的一干七卿大臣,脸色不由同时一黑。
要知道,这番话说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范围打击,照这个说法的话,他们这些大臣,有困难还不能说了呗?
但凡是天子吩咐下来的事,办不好就是无能?
于是,众人齐齐的望向开口说话之人,但是,这人的身份,却让他们甚是意外。
中军都督府,张輗!
他怎么冒出来了?
众人眉头一皱,看着张輗的目光颇有几分古怪,原本已经到了嘴边准备开骂的话,也吞了回去。
倒不是说张輗的身份如何吓人,他英国公府在厉害,也是在勋贵武臣当中,莫说是一个张輗,就算是张辅在时,放出这样的话,也必定是要被弹劾的。
他们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如今朝堂之上都心知肚明,这张輗是太上皇的人,他在这个时候插手宗室一事,难不成,这背后有太上皇的影子?
几个重臣对视一眼,不由想起,前些日子,似乎太上皇还派了成国公朱仪去十王府见了尹王。
虽然不知道谈了什么,但是这两大公府同时开始和藩王结交,这背后莫不是藏着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隐情?
可是,太上皇什么时候和天子的主张一致了?难不成,是也想要拉拢宗室?
种种猜测在心头涌起,自然让几个重臣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按兵不动。
到了他们这等地步,摸不清楚情况的前提下,贸然开口表明立场是大忌,当然,更重要的是,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有这个资格待情势明朗之后再做决断。
不过,这些重臣不便开口,底下的官员却不在此列,瞧着张輗这般‘嚣张挑衅’的样子,立刻便有御史上前,道。
“张同知此言何意?朝政繁难,实属正常,陛下尚且允准我等畅所欲言,张同知却开口便攻讦朝中诸臣无能,此是商议朝政乎?”
与此同时,又有一名官员站了出来,冷声道。
“为君分忧自是为臣者本分,但是商议朝政,本就是各述情状,君臣共议,共商对策才是真正的为君分忧,难不成张同知的意思是,身为朝臣,便当事事处处一切妥帖,不可有丝毫异议不成?”
“若是如此的话,那当初土木一役,先英国公岂不是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这话说的极是刁钻,简直是往人心口里扎。
张輗没想到这朝堂之上,竟然有人说话这么毒,定睛一看,却是刚刚升任了太子府少詹事的沉敬。
于是,张輗的目光,顿时看向了一旁袖手而立的天官王文。
这朝堂之上,谁不知道,这沉敬的后台,就是王文,当初大计时,沉敬就是他的得力干将,后来调到了兵部做郎中,短短一年的时间,扶摇直上,凭着所谓的‘首倡’太子出阁之功,又挤进了东宫。
这如今,兵部这边整饬军屯的事还没收尾呢,就迫不及待的将沉敬调任了太子府少詹事,这偏袒的程度,着实是无人可及了。
这沉敬也是,在朝堂之上,素来跟着王文到处帮腔,到了如今,这说话的方式,也学了个十成十,一样的气人!
“沉少府口气倒是不小,也是,从六品主事到四品少詹事,三年三迁,更兼有超擢之事,春风得意之人,自然常有目中无人之举。”
提到了张辅,算是触到了张輗的逆鳞,转身瞪着沉敬,他的脸色阴沉,冷声开口道。
“家兄乃太宗钦封英国公,陛下追谥定兴王,一生战功无数,戎马疆场,为国鞠躬尽瘁,尔何等鼠辈,竟敢妄议家兄?”
应该说,愤怒的不止是张輗一人,张辅虽死,但是,他在朝中,尤其是勋贵武臣当中的威望甚高,因此,随着张輗出言,其他的大臣也开始声讨起沉敬,纷纷道。
“不错,定兴王何等英豪?岂是你一个小辈可以议论的?”
“简直是目无尊卑,陛下,此等狂悖之人,岂可留于东宫,请陛下严惩!”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变得沸腾起来。
见此状况,一旁的王文眉头一皱,终于是不能再继续袖手旁观,轻轻往前迈了两步,来到殿中。
顿时,刚刚还在鼓噪的不少武臣,也都安静了下来。
人的名树的影,这位王天官的赫赫威名,谁不知道,招惹了他,就算是勋贵之家,也得掉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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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官停住脚步,对着上首天子拱了拱手,然后道。
“陛下,沉敬年轻气盛,言辞之间,的确有些不妥,臣以为,当命其回府静思反省,以做惩戒。”
静思?
听到这句话,底下一众武臣的脸色变了变,又有些蠢蠢欲动。
见此状况,上首的朱祁玉也有些头疼,张辅的身份毕竟不同,沉敬这番话,的确说的有些过了,想要这么湖弄过去,怕是没那么容易,沉吟片刻,朱祁玉道。
“沉敬言辞不当,冒犯已故定兴王,不可不惩,罚俸三月,禁足七日,以示惩戒。”
这惩罚不算重,但是也勉强说的过去,沉敬倒是没什么意见,拱手领命,便退了下去。
但是,事情还没结束,王文身为吏部尚书,平素基本上不怎么结交大臣,再加上他又是那副让人不敢靠近脾气,现在朝堂上,真正算是他摆在明面上的嫡系的人,其实屈指可数,沉敬算是其中最得力的。
现如今,沉敬因为张輗受了罚,这个场子,王文自然是要找回来的,眼神一眯,这位大冢宰目光落在张輗的身上,便道。
“沉敬的确言辞不当,但是,本官好奇的是,张同知既然如此忠心耿耿,自然是能够做到为君分忧,既是如此,不知代藩移封之事,张同知可有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