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得船来,无非就是喝喝花酒,赏赏花魁,吹拉弹唱,插科打诨。甄玉楼已经习惯了这一套,面上不是流露出很享受的样子。
酒至半酣,船入大泽,段西风请他到甲板上赏月。二人出得船舱,只见碧空如洗,皓月当空,波光粼粼,船灯点点,好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甄玉楼不禁感慨道:“往日多在京城,只见那高墙深宅、水榭厅堂,又或是人流如织、灯红酒绿,却未尝有这大泽星空交相辉映之开阔。”
段西风笑道:“子净兄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虽有些许差别,却也都是我大虞的天下。”
甄玉楼听得此言,心里“咯噔”一下,扭回头来看着段西风道:“雄烈兄何出此言?”
段西风仍是一副嬉笑的表情:“子净兄难道不是为了税银案而来?”他既然这么说必是有他的理由,甄玉楼也不再玩笑:“雄烈兄何以知之?”
段西风一哂道:“不止我知道,可嘉阳城的人都知道。”
甄玉楼略一沉吟道:“此前已有两任钦差大臣均是莫名失踪,朝廷震怒却无人敢请旨前来彻查此案。此时,我一个纨绔却恰好来嘉阳营上任主将。明面上管着童胜金,还能背着纨绔之名在嘉阳城中明察暗访,实在是彻查此案的不二人选。”
段西风接过来说道:“所以,子净兄人还没到,旨意一到,全城人、最起码有点根底的人就知道子净兄干嘛来了。只是唯一疑惑的一点是,子净兄凭什么来查办此案?有些什么了不得的手段?”
甄玉楼盯着段西风道:“看来,雄烈兄现在是知道在下的手段了?”
段西风也不躲避,也直视着甄玉楼说:“听说子净兄下午在真金坊拿出了一张风真大法师的辟邪符。那风真大法师乃玄南道掌教越鸣道长大弟子,修为深厚,急公好义,乃是真正的得道高人。有了这等靠山自是百无禁忌。只是,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子净兄。”甄玉楼道:“但说无妨。”
段西风一拱手道:“风真大法师乃玄南道高人不假,但那童胜金也是玄南道弟子,让他们自己人兵戎相见,子净兄有这个把握吗?”
甄玉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看来,雄烈兄是知道那件事是童胜金做的了?”
段西风也不隐瞒,大大方方的承认:“这嘉阳城里的人都知道是谁干的,只是瞒着钦差一人而已。”
甄玉楼仰天大笑:“天下悠悠之口,又岂是相瞒便瞒得住的?”
段西风一抬头,试探道:“大人的意思是…”
甄玉楼一回身,盯着段西风说道:“世子不是已经告诉我了吗?我想世子既然已点明了我的身份,那就不会只告诉我这么一点,对吗?”
段西风略一沉吟,正色道:“大人,您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也不能确定自己还能告诉您多少。”
甄玉楼打开扇子随意的扇了两下,说道:“童胜金的师父越溪道长旬月之前在卧房之内莫名暴毙,而之前三天,童胜金曾回山与道长发生了争执。”
段西风一抱拳,躬身道:“大人明鉴,童胜金废弛军纪、干涉民政、勾结奸商、控制民生,嘉阳郡官员与童胜金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搜刮民脂民膏,暗怀不臣之心。望大人查之。”
甄玉楼“啪”的一声合上扇子:“我为什么相信你?”
段西风后退一步,望北叩首道:“臣太祖父因功获封南浔侯,世镇南疆,累世忠良。臣父以南疆升平,不复为祸,乃自请迁嘉阳以为家族长远计。然童胜金上欺朝廷,下压百姓,为祸一方,我南浔侯府即受朝廷厚恩,亦当进臣子之责,岂容跳梁当道,沐冠弄权?”
甄玉楼听明白了,就是童胜金搜刮、欺压的太过了,居然欺负到了南浔侯府的头上。南浔侯自请来嘉阳郡就是来享清福的,结果童胜金来了不仅不让他作威作福,还欺负到他头上了,这如何能忍?甄玉楼想了想,又问道:“前两位钦差你都见过啦?”
段西风摇头道:“没有。臣深知童胜金的手段,没有足够的把握就贸然相见,只会让钦差大人的处境更加不利。”
甄玉楼点头“嗯”了一声,伸手搀扶道:“世子请起,有话我们舱内细谈。”段西风起身道谢。
两人一转身准备重进船舱,甄玉楼却伸手拉住段西风问道:“雄烈兄,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段西风笑道:“大人敬请宽心,除了那两个花魁,其余尽皆是我府下人,而且都是累世的奴才,绝不会一丝一毫的泄露。”
甄玉楼点了点头说:“花魁就留在你府吧。待事了之后给她们一个好去处即可,不要伤了性命。”段西风点头应允。
再次入席,段西风屏退了左右。甄玉楼问道:“雄烈兄,童胜金对嘉阳的控制到底有多深?”
段西风道:“上至官场,下至市井,都是他的耳目。”看着甄玉楼略显惊异的表情,段西风解释道:“子净兄应该知道,嘉阳城乃商人之城,官府只管收税和治安,只要没有叛乱、按时交税,官府一般不太干涉市井杂事。在这里,真正说了算的是各行各业的行会,他们能定人的生死。”
“定人生死?”
“当然啦。砸人饭碗不就饿死人一家了吗?近半年来,那童胜金以金银重贿嘉阳官场,用大兵强压民间行会,扶持亲信,排除异己。如今,这嘉阳城内已快要成为童胜金一人的天下了。”
甄玉楼听罢一笑:“南浔侯府累世勋贵,叔父又在嘉阳城运营多年,岂会没有一点手段?雄烈兄,到了现在咱们就别卖关子了,还有那些人是兄台的人?”
段西风也笑道:“不瞒子净兄,码头还在我们南浔侯府手里。这也是童胜金恨我们入骨的原因。”
甄玉楼微感诧异:“那可是嘉阳城中最值钱的产业,他当然不会甘心。”
段西风接着说道:“子净兄应该知道,嘉阳的陆上咽喉虽然控制在北面嘉阳营的手中,但是云隐泽水师却归大泽南岸、南屏山下的浔州都司指挥。因此,大泽之上过往的商船都卖南浔侯府一个面子,沿岸码头也都对侯府保持一份敬意。”
对这一点,段西风并不讳言:“童胜金遣属下数次找搬运把头和船运行会谈归顺之事,遭拒之后竟然遣人行暗杀之举。幸亏码头早已派人通知了我父亲,侯府精锐尽出才保得几人无虞。童胜金大怒,声称侯府保得了一时、保不住一世,躲得过刀枪、躲不过道法,到时让我们南浔侯府也一并好看。恰在此时,钦差到了,童胜金才没顾上对付我们。但他依然让人传话码头,休要多言,否则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说到这里,段西风意味深长的看了甄玉楼一眼:“子净兄,于私,我父子岂能坐以待毙。大人,于公,我南浔侯府世受皇恩,岂容国贼祸乱朝纲。”说着,段西风抱拳行礼:“为除国贼,南浔侯府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话说到这里,就没什么可怀疑的了——人家连自己的私心都不加隐晦,还有什么好说的。
甄玉楼一合纸扇,站起身来,正要表表态,安抚一下段西风,却听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外有人高声说道:“启禀小侯爷,城北嘉阳营起火。”两人一听,俱是大惊,急忙起身推门而出。只见城北火光冲天,映的嘉阳城有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