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城毫无疑问,已成死城,巨鹿军随时想攻,随时可下,所虑只有伤亡问题和粮草问题而已。
围城第六日,城外围城壕沟仍在挖掘,同时,威慑战法在继续,巨鹿军分出了部分兵力,假作援军在外边来来回回走个不停,看在城头敌军视角,就是外边兵马来了一支又一支,眼看着营帐都要排到天边去了……
第七日……
第八日……
至第九日,一堆加工了一半的巨型塔楼推到了城下,就当着守城敌军的面施施然的加工起来。
敌军眼瞅着咫尺可见的巨大塔楼一节节的越来越高,很快就高过城墙了,而且还在继续加高,可想而知,敌军心理压力该有多大。
按巨鹿军的计划,是不打算强攻的,然,不打算强攻也要摆出个强攻的架势,不给敌军看穿战略意图。
——
后勤处,军师李孟羲又有奇谋。他令匠人准备了字模纸张,以最快速度印刷了大量传单以用。
说起字模,活字印刷术和雕版术都是有一定技术门槛的东西,哪怕在巨鹿,匠人们仍在摸索印刷术的相关技艺,又何况行军途中。
然,巨鹿军毕竟是神奇的所在,当日讨黄巾时,能一路行军一路做板车烧陶器外带编草鞋等等,如今传统仍在。
当时自巨鹿出兵,军中是没有携带字模的,倒是有一些随军木匠接触到印刷术相关,知道字模是印刷术众中之重。这是其一。
其二,因是行军作战,杂务繁多,小小的字模放在诸多军务之前根本毫不重要,因而未有任何与字模相关的军务下达。军中风气使然,巨鹿军成军时间虽不长,可匠营乃是浸染激赏风气最深的一营,简单来说,匠营主观能动性非常高,生产力时常超额。
于是乎,不知是哪个匠人在每日宿营时,拿了块破木头刻个字模之后,其他匠人随之效仿,字模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慢慢多了起来。
还有其三,众所周知,古代人文化水平不高,识字的人不多,且,匠人是贱业,匠人中不识字的人尤其的多。
这就不得不提另外一件事,早前李孟羲的一项举动,他曾经计划在军中扫盲时,意识到扫盲的难度以及性价比,李孟羲便搜罗了一些军事常用字词,作为优先扫盲的词汇,诸如“行军”,“扎营”之类,最终把常用字定在了三百多不到四百之数。
这一举措,意外促成了,匠人们不必面对浩如烟海的文字,只需要先刻常用字就成了,这一来,极大减轻了匠人们识字刻字的困难,二来,这些军事常用字刻出来,还就真的非常贴合军事用途。
就比如现在,李孟羲起草的好几份不同的传单,略数了下,八成的字已经有现成字模了,只需临时再刻两成新字模便已足够。
在巨鹿军良好的体系和氛围加持下,谁能知道字模打仗的时候有什么用,可恰好,到用的时候,字模神奇的齐备了。
智慧的高境界是,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比之更高的境界是,根本都没想起,也没有运筹,也没有计算,甚至没有思路,连想法都没有,莫名的助力却自动送到眼前了。
个中原因,算无遗策也好,运筹帷幄也好,终归是一人之智,终究抵不过众人之智,比不过体系。
——
关于人工,人力,有这样一个算法,假设,一个人砍十棵树需要一天,那么,一万个人砍一棵树,难道,只需要一万分之一天,也就是八万六千四百秒的万分之一,八秒吗?八秒砍一棵树,显然不可能。人力,并不完全等于效率。
巨鹿军同时做一百台攻城塔都不难,而哪怕把所有人力物力全集中起来,短时间想做好区区一台攻城却很难。
一架临时赶工完成的攻城塔做好了,在重兵掩护下,攻城塔缓缓向敌城推去,这个举动又引起敌军的一阵骚动。
近城两百步,攻城塔停下不走了。再前就完全进入弓箭范围了。
李孟羲在甲士簇拥下,在塔楼顶上,皱眉朝城头眺望,他捏了捏手中的一塌传单,这么远的距离,传单也撒不过去啊。
事先备案有,仿照飞箭传书的方法,着弓箭手把传单射入城中,以巨鹿军纸张的轻便,箭书的射程一定比绑个麻布片或者竹筒来的好。
但此方法,李孟羲觉得不算太好,一是,射箭书浪费箭,把箭往城中漫射,万一敌军把箭捡了反射回来就不好了。
还有,射箭书还得抵近射,危险。若只射一两封箭书,只需动用射手一二人便可,折损一二人代价可接受。可,只射一两封箭书,那就只是箭书而已,不是满城飞的到处都是的传单,且,李孟羲深思过撒传单这件事,会打草惊蛇的。
以己思之,若是敌军撒来传单,作为应对,第一时间肯定要立刻把传单收缴并藏起来,并隐瞒消息,并立刻派心腹之人上城戒严,再有传单射上城头,立刻收缴,不让士兵看一眼。如此一来,传单的效果就将大打折扣。
故而,撒传单一定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瞬间就撒的满城都是,使敌军来不及封锁消息,这才能尽最大效果。
两难之处便在这里,区区一两封箭书容易打草惊蛇且效果甚微,千百支箭书瞬发城头可以迅雷不及掩耳,可却势必向城头抛射大量箭支,有可能资敌,同时,出动成千上百弓箭手,再加上大量护卫兵力,不亚于一场佯攻了,伤亡必多。
以巨鹿军如今态势,军中第一任务所有人力全都在拼命挖掘壕沟积累优势,战略态势也是困守为主,这万一,拉扯几百上千弓弩手往城下一走,敌军本就紧绷的神经被这么一激,会不会彻底癫狂索性鱼死网破冲杀出来,致困守变成正面大战使战略布置功亏一篑,这都不得而知。
而哪怕真发数百弓手,弓手不可能走到城墙脚下去射,必在城墙百十步距离方才稳妥,而这个距离射过去,箭矢也只能落在有限的城头范围。
城头又是怎样地方?城头是关键中的关键,敌军心腹精兵忠诚度最高的一部分士兵,全在城头,箭书不落在敌军弱旅手中,便难以尽全功。
综合种种考虑,箭书这个最简单的方法,不行。
烈日炎炎,李孟羲就在塔楼上,他在等。等什么呢,等风。他想等一阵大风刮来,顺势把传单一丢,成千上百的传单就飘进城里每一个角落去了。
等了又等,晒的汗流浃背,抬头看天,烈日高照,大好一个晴天,竟然左等又等不见风来。
当李孟羲就要放弃的时候,忽然一阵凉意自背后而来,风向对,风力也不小,李孟羲赶紧抓起一旁的框子,用力往上一抛——哗啦,漫天纸片飞舞。
然后,就看着这些纸飘啊荡啊,漫慢悠悠的飘落,就落在塔楼之下,最远的,还没飘出下边卫护的步兵方阵,落在了士兵的头上。
李孟羲都气笑了,忙活半天,就这效果。
风不可用。
或者说,用风的方法不对。
李孟羲立刻就想到了另外之法,比如孔明灯,风筝之类,之前想向被围困中的蓟城传递消息时,便就想到了孔明灯和风筝传信法,可此时,孔明灯和风筝技术皆不成熟。
又或者,用投石机,床弩,把纸弹打到城中去,床弩没有,投石机也没有。
纸张也得改,李孟羲从塔楼下去的时候如是想到。
自开始造纸以来,在实践中发现需要各种不同性质的纸张,已知的有,需要有足够强度和韧性的,做纸甲的纸;需要带有特定颜色,比如红色,用来做临时纸旗的纸;还有,刀剑测试时,需要足够柔软纤薄的纸,以尽可能更细微的测试出刀剑的锋利度区别。还有涂了桐油可以用作防雨用具的纸,乃至塞衣服里更能御寒更加舒适的纸,以及现在,为更好的散播传单,需要足够轻盈的纸。
李孟羲立刻就有了选项,那种可以迎风而飞的纸,xizang有啊,xizang的僧侣们会站在山头,任由风把他们手中的糯米纸吹的飞上云端。
思路一经打开,便瞬间开阔了。植物纤维天然就决定了,植物纤维做成的纸张分量不会太轻,而糯米纸以及其他材质的纸张则有可能轻若无物。
若刚才真有糯米纸,就那一阵风,足以把糯米纸吹到城中去了。
想到糯米纸,便又想到容易腐坏,以及,能吃。容易腐坏便想到了万一遇到雨天,传单被淋湿了字迹就不显了,故,传单需要考虑防水问题。
糯米纸能吃这个属性,也是可以利用的。假设糯米纸能吃,且特意加了盐或糖,吃起来味道很好,那么,当城中有第一个人好奇之下捡了一张糯米纸吃了之后,接下来,城中所有人都会想尽办法去搜集糯米纸。糯米纸和糯米纸上携带的信息,便再也控制不住了。
这一点极为重要,若纸无用,城中之人相当一部分,会对传单兴致了了,自然也对传单上的信息兴致了了。
而当城中所有人都对糯米纸传单趋之若鹜时,关注传单上信息的人的人数将倍增。
李孟羲还另外想到,传单既然能吃,反过来,同样能毒死人,把传单上涂毒,飘他个满城……
而这么做的结果是,传单吃死了人,城中百姓和士兵便对传单避如蛇蝎,自然,也会对传单上的信息极为抗拒,便不再信传单上的话。
抗拒好啊,不信传单的鬼话,这也好——这是对守城方而言的。反过来一想,便有了逆用战术,我方若是守城,当敌人的传单飘的满城都是禁止不住的时候,何不反其道而行之,敌人的传单加了盐和糖,我故意造一些假传单放上毒药,这样,借刀杀人鱼目混珠之后,黑白便被颠倒了。
敌人的传单言说劝降,予以好处,我便造假传单故意言说要屠光城中之人,黑白又被颠倒。
那,再来反制,又该如何反制敌人反制传单战术的反制方法呢?
其实,传单之真假,跟钱币真假,盖一个道理。真钱精致,假钱简陋,一对比,一目了然。
反制法便就有了,散发传单时,花大工本,用上好纸张,把什么水印,暗纹,各种复杂高级的印刷技术和图案,全部用在传单上,当精致的无与伦比技术力无可比拟的传单撒向敌城时,敌人若想伪造以鱼目混珠,他们粗劣的仿品和真品一对比,百姓和士兵自然不认仿品。
敌人若再反制——再精致的传单,照样不耽误涂毒。涂了毒的传单,再精致也遭人记恨和不信任。
反制法很简单——毒药既然误事,那便不使毒药发挥作用好了。想要让毒药不发挥作用,不去吃就好了。故,不妨在传单上印上注意事项“为防虫蚁,纸上涂有杀虫之毒,不可服食”。如此以来,纵城中敌军故意涂毒害人,怕也无用。
传单战术的无缺陷之法遂就成了,完整版的应是如此——若【攻城】,为求快速扩散信息,可印刷加了糖和盐的精致糯米纸,精致使敌人无所仿造,加了糖和盐则加快流通。
若求稳妥,则用涂了桐油的上好纸张,精致印刷,上写禁食有毒注意事项。
若【守城】,已知,攻守作战,散播流言为常见手段,故当长防之。守城之务,当增添查禁异常一项,凡,投掷、遗落城头之异常之物,无论片纸片麻枚钱,不得私拾,应由专人收缴。
李孟羲正边走边思索着,忽而想到,往城头丢钱,有用?城头士兵拣钱,有害?似乎是的。
假设场景——攻城之时,使攀登士卒人携铜钱一袋,快至城头,把铜钱丢上城头,继而跳下长梯。如此一来,城头敌军有两个选择,放箭,则爬梯之士死,爬梯之士所携钱财掉落城外,无从拾得;不放箭,爬梯之士得以把钱扔上城头,城头之士,白得钱财。便私以为,彼又不上城,且能白得钱财,少放两箭无碍。
于是,昨日少放两箭,得钱两袋,今日少放四箭,得钱四袋,尚觉太少,欲得更多,于是,后日放箭减半,再后再半,终至无箭,城上城下相安。
于是,一日突然急攻,城上之人,懈怠久已,一时不备,防之不能,城破矣。
往城头既然都丢钱了,钱能买东西,难道就不能买人心?懈怠守军只是其一。其二,联系巨鹿军的“摔冠招降法”,摔冠招降法是,把步兵围住,迫其投降。此时,已把敌人围住,压迫力已经够了,所缺的,只是敌人的信任,故,某一次义军围住黄巾逼其投降,有百夫长临时起意摘了头盔往地上一摔,以示,你看,我把头盔扔了,弱点暴露给你了,这诚意够吧?当时此法成功招降一部黄巾,遂成战策记录在案。
结合摔冠招降法,有朝一日,欲招降城中守军,可派士卒携大量钱财投掷城头,以示诚意。给钱财而不给粮食,给粮食资敌,给钱财不资敌且显示诚意。为最佳选择。
——
刘备等人等着李孟羲去散播传单回来,等到了人,李孟羲进帐直走到矮几前端起一碗凉水一口痛饮。
喝完,抬袖擦了擦嘴。目视众人道,“未能成事。”顿了一下,点了点头,“不过,颇有所得。”
事没干成,却颇有所得。众人起了兴趣。
所得有这么一些,糯米纸以及其他特殊纸的制造思路,散播传单及反制策略的全套完整策略,及,守城事务增加查禁异常的一项,及,投掷钱财招降守军的策略。
毫无疑问,这又引起了众人的热情讨论。
可谈点颇多,张飞纠结糯米真的能做纸吗,还真的能写字吗,关羽寻思得改改习惯了,自从有了纸,和巨鹿军自制的纸质书籍,关羽就多了一个舔指头翻书的习惯,可今日知,有的阴损家伙会往纸上放毒。
刘备则留意到一件事,钱财,他倒不是在乎钱财,而是觉得,铜钱之类的,被敌军拿去融了也能做箭头,有些不美。
李孟羲有些恍然,奥,铜钱,竟然能用来做箭头?是了,春秋时不就用铜箭头吗?
这就又有所得了,他默默掏出自己的小本本,开始记起来,铜钱融化做箭头补充军备,融化箭头得备燃料,尤其得木头,普通的麦秸不太好用,所以守城之时,燃料得统筹,做饭用草,木头留着当战略物资。
既然铜钱可以做箭头,那其他金属也可以做箭头,比如,刀枪,比如铁甲。守城之时,箭头一定比刀枪先耗完,这时,只需给守军留够基本的甲胄刀枪,其他多余的完全可以拿去融了做箭头。
自古守城,只见箭矢消耗光了的,没见刀枪消耗光了的。
又何止自家的刀枪可用,敌军攻城,死在城头的敌军也将遗留大量的刀剑铁甲。
总之,守城作战时,军备储量处于一个极不平衡的态势,刀枪永远都是充裕的,而箭矢永远都不足。由此扩展,则涉及守城时物资储备,守城时刀枪甲胄倒是其次,最大短板,是箭矢,不妨平日于城中囤积大量除了铜铁以外的其他做箭材料,这些材料囤积着,不耗费工时人力,到了战时,只需有铜铁,立刻制作大量箭矢也不迟。
而铜铁,一旦开战,攻城敌军的刀枪甲胄那可是成吨成吨的往城上送,守城作战,铜铁进项巨大。
由此又知,若估算守军潜力,当以动态计算,城中每日消耗箭矢,粮草,木料,但并非毫无进项,城中进项,至少包括巨量铜铁。
由此,得之攻守双方又一优劣之处,攻守之战,守方一个完全优势是,其可以完全得到双方所有遗落的兵器铠甲。
而攻方,将失去所有。
这一处矛盾,一方全得,一方全失,差别悬殊至极。
此处之用,若想最大限度消耗敌人财力物力拖垮敌军,还并不是把战场设在天堑般的壁垒,因为天堑般的壁垒,敌人登不上城墙,也就,无法死在城头,也就,刀枪兵器无法落在城头。
到这里,似乎有一个诡异的矛盾。最强大坚固的城池,却并不一定是最好的城池。
一座坚城,敌国望壁兴叹,于是不攻,敌国国力未损分毫。
一座弱城,敌国倾军来攻,于是死在城头数万甲士,国财尽耗,国力大损。
弱城或有不恰当,应该是,城墙弱势,但围杀依然强势的城池,这种城池,为的不是隔拦敌军,而是尽可能把敌军拖进来,消耗敌军。
那么,这种城池,该叫做什么城呢?李孟羲皱眉思索再三,将之简记为,【陷杀城】。
以消耗为主要目的,城池的主要手段,肯定不能放在城墙上,因为,如果大量敌军死在城墙下,那些遗落的甲胄兵器,守城一方一样捡不到,还会被敌人捡回去。
所以,消耗城一定得是城墙不太高,但城墙一定极宽,专用来在城头阵战绞肉捡装备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