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元年七月,京师又下了一场大雨。
如雨幕一般洒下的雨水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李东阳和谢迁没走几步,就已经湿了脚。皇帝考虑到他们年纪已经很大了,所以命人给他们换了干燥的衣服。索性是大雨,全都走不了。朝廷又没有特别紧急的大事,也不怎么会有人来。
朱厚照便让两人在乾清宫多留了一会儿。
“前日早朝,科道言官都不赞朕撤销两淮运司的打算。朝中上上下下也都有些微辞。其中的道理讲透了、讲尽了,也讲累了,不想再讲了。今日得闲,李阁老、谢阁老,咱们说些别的。”
朱厚照平日里的脾气还是好的,生活本身也不都是时时刻刻都是大事或者决定多少人命运的重大选择,除了那些时候,皇帝不会太过严苛,表现的也并不怪异。
此时他招着手让刘瑾摆棋盘,笑眯眯的说:“都说品茗、抚琴、焚香、听雨、对弈乃五大雅事,可惜这里没人会抚琴,倒是凑不齐了,只能将就将就。要不朕先与李阁老对弈一局?”
李东阳施了礼,礼数周全之后才在皇帝对面坐下,而谢迁就在两人的侧手边。
“陛下先请。”
“好。朕棋艺略差一筹,就不客气了。”
于是乎,雨声伴随着‘啪嗒’、‘啪嗒’的棋盘落子声,时光仿佛在这里慢了下来。
“朕还记得当初为皇子时,也陪父皇与两位阁老这样待过。可惜……”
弘治那个人是真的老好人,至少作为父亲是很好的,有时候朱厚照也不免怀念。
“陛下御极以来,励精图治、四海升平,算得上我大明一代英明之主。足可告慰孝庙在天之灵。陛下亦无须感怀太深,伤了龙体。”
朱厚照表情平静,“告慰父皇在天之灵……李阁老、谢阁老,朕是朱家的子孙,朱家的祖宗创下的这份基业不能毁在朕的手里,朕相信每一代的帝王都至少有这样的念头。不过自始皇帝至如今,你们见过哪一朝有过百代的君主,万世的江山?倒是从兴盛到衰亡的例子比比皆是。大明,也有一样的问题,洪武、永乐年间四方宾服,到了如今,鞑靼敢寇边,哈密有不臣之心,中原各处还有流民……”
“李阁老、谢阁老,你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你们虽然嘴上不敢说,但心里清楚,大明传不了一百个帝王。”
“陛下!”两个人心一抖,说着就要站起来。
“诶。”朱厚照抬手虚按,“今日是闲谈,谈什么都没有罪。坐下吧。”
“陛下之言振聋发聩。翻遍史书,各朝各代的确都免不了盛极而衰,衰而致亡。其中要害,便是奸邪、妖孽横行,祸乱国家,以致民不聊生。”
李东阳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但朱厚照想说的深刻些,“人人都知道,百姓若活不下去便会揭竿而起。可百姓怎么才能活下去?土地,是不是?然而大明朝无地的百姓是不是一年多过一年?黄册和鱼鳞册几十年未曾变过模样,写在上面的人怕是早已死了。百年时间,沧海桑田,一切都不一样了。若朕这个后继之君不思变通,国家如何能治理得好?”
“朕早就说过,祖宗禁海是对,朕开海也是对,一切都是要合乎时宜。就像这两淮转运司,朝廷设置它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管理盐场,可有了它,盐场反而更加混乱,那要之何用?”
李东阳和谢迁都明白。
明白这位皇帝不是那种昏庸之主,拿着国家大事当儿戏。
也明白皇帝的决心。
“陛下……”谢阁老给出了个好主意,“是不是可以这样……天下六处运司,先择其中的两淮运司试行拍卖之法,其他五处暂时不变。”
皇帝目光瞬间严厉。
谢阁老连忙补充,“说是不变,只是运司的衙门不变。但核查盐法之弊,查办贪腐之臣也还是要做的。”
这样讲,朱厚照才略微舒坦了点。
“但朕不会保证,其他运司和盐课提举司永远保留。”
“微臣明白。如果两淮盐课的改良效果好。到那时朝堂自然也失去了继续反对陛下的依据和根基。”
也就是所谓的用事实说话。
这个主意倒也还是不错。
反正国人就是喜欢折中的。都变不行,那么就先变一个。
其实朱厚照从来也没有要进行剧烈的改动,拍卖是一种新方式,这个年代的人能不能够适应、适应了能不能够运用的好都还是两说。
而且剧烈的变革,通常会使得本身占有优势的人更加的集中财富。因为他们信息、能力、财力、关系全都有优势。
“谢阁老此言倒也是谋国之语。”朱厚照略微露出些笑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也就不在这个事情上纠结,转而说起另外的事,“其实朝臣们都误会了朕了,两位阁老是知道的,朕拿了银子,哪一件事做的不是利国利民?盐课之银增长,朕难道会拿来修筑宫殿?遍寻宝物?抑或是炼丹修道,寻求长生?”
说起这个,文臣就揪心。
“陛下,一些个江湖方术的话可不能信啊……”
“朕知道。”朱厚照撇了眼李东阳,这个老家伙玩笑话也听不懂。
倒是谢迁想到先前永寿宫里有做法之事,惹得皇帝龙颜大怒。
外臣对此多有赞赏,因为这足可见皇帝不会再让佛老之术影响朝堂。
“陛下登基以来,的确节省用度,严于己,宽于民,圣君之所为也。”
朱厚照大方的接受了这句奉承,“所以说嘛。朝廷多收入些银子有什么可担心?正德元年,朝廷只拨了山东一个省份三十万两修河的款项,明年朕计划增加到两个,后年是三个,此外还有那年年为患的黄河,水利不修,农业不兴,可这些银子从哪里来?”
李东阳和谢迁眼神之中皆有振奋之色,“朝廷明年要拨两个省份的修河款?”
“朕计划是如此。不过要看今年山东的夏粮和秋粮的具体状况,山东的官员要让内阁和朕看到,修河款下去以后,粮食的收成有所增长,否则朕会怀疑,这些银子是否真的用在了刀刃上。”
当时要银子的时候话都说的好听,要回去又用不好,那两京一十三省好些个排队的,凭什么要给你?
李东阳和谢迁都听得懂皇帝的意思。
皇帝也是通过他们在向山东巡抚刘健传话。
甚至内阁也可以适当给山东以支持。
“有希贤公在,山东,无忧也。”
“若是朝廷再能有更多的银子,朕还想在应天,苏州、杭州,甚至是太原、洛阳等地也修建藏书园。说到底,京师的学子能看到免费的书,其他地方的学子也应该可以看到。
甚至朕还想,举人的廪粮也许多年没变过,是不是酌情增加?
各地的私塾可不可以由官府开办的更多?
私塾开办起来是不是可以供应一日两餐?
这样即便是最贫穷的孩子,只要送入私塾,就能够无忧无虑的读书。如此,我大明朝真不知该涌现多少国之栋梁。”
这一连串下来,李东阳和谢迁心都颤了,“照陛下所说,朝廷的岁入是要不断增加,增加的越多越好,若这些都可以实现,则我大明可远胜汉唐!
“现在两位阁老理解了朕,为什么已经聚拢了许多财富,还要再变动盐课了吧?”
李东阳想了想,认真的说:“盐课既然是弊政,自当要变!”
“谢阁老呢?”
“臣附议。”
朱厚照现在做起许多事情来,总归是有一个大义,就是他真的不会浪费钱。
李东阳和谢迁以及一众朝臣都相信这一点。
所以财富搜刮到了国库或少府中,很快又会以其他的形式出去。
马政兴起了,北直隶地区一年接着一年不停地有州县取消了民牧,边军强盛了,河工的银子有了,就连赈灾的力度是次数也都增加了。
这些银子哪里来的?
看看杀掉的头颅就知道了。
现在内阁铺垫好,六部也不是问题,主要的户部、兵部、吏部、刑部都是他的心腹,礼部、工部也都知道他的脾性。
即便取消运司的圣旨还没有立即下发,但关于盐场拍卖的准备工作则已经开始了,包括拍卖场地的选址与建设、盐场的产量核查确认、价格的确定,以及最重要的一点,资金的流向。
传统的官员已经很难再让朱厚照完全的信任,尤其涉及到经济类问题。
不过少府的职权的确是膨胀的太快了。
朱厚照思虑良久,把新的想法也告诉了两位阁老。
即少府要从户部独立出来,变成六部之外的‘第七部’,名字也不再称为少府了,而是改为国家资产司,简称国资司。
朱厚照可以预期自己后续的执政会大量的涉及到钱财。
而且,权力的集中天生就会导致财富的集中。
说的通俗点,就是皇帝可以直接掌握的国有资产会越来越多。他现在刚刚登基还可以用‘抄家’这种掠夺的方式,但十年以后可不行啊,所以这也是一个长远考虑。
不过李东阳和谢迁却不一定能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