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商船在江边的荒野靠岸,金老板命船夫整治一条大鱼,炒两三个小菜,邀请郭传鳞喝一杯。云霞瑰丽似锦,横铺大半个天空,赤红欲燃,江水滔滔不绝,日头西沉,光影转暗,远处的苍山和疏林如在画中,尽被淡墨晕染。
郭传鳞端起酒杯,将冷酒倒入口中,突然觉得一丝没由来的伤感。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当日在华山落雁峰,与洪鲲李七弦朝夕相处,扛着水桶满山跑,只道是寻常,如今却觉得有点怀念。师父不知近况如何,师兄师妹不知过得怎么样?两个大活人不知所踪,落雁峰鸡飞狗跳闹腾一阵,大概早就平静下来了吧?还有人记得,会提起他和秦榕吗?
夜色四合,一轮上弦月倒映在江中,水光凄清,郭传鳞酒到杯干,微有些醺意。他忽然没什么兴致,起身朝金老板拱拱手,说声“叨扰”,回到自己船上,钻进舱内倒头就睡。
睡到中夜时分,他被一阵刀剑交击声惊动。
郭传鳞起身来到舱外,凝神细听,岸边林中,似有江湖人在争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是没脑子的蠢话,江湖风波恶,是非曲直不那么分得清,糊里糊涂得罪了大人物大煞星,后悔都没地方去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才是惜命保身的第一要旨。
他本来无意插手,然而刀剑接连撞击,密如羯鼓,一个女子惊呼一声,似乎挂了彩,听上去却有些耳熟。生平相熟的女子不多,郭传鳞不觉皱起眉头,从囊中取了长剑,悄悄来到岸上,朝稀疏的树林奔去。
他听见女子的喘息,急促沉重,力不从心,对手至少有两人,一人使棍锏之类的重兵器,抡得呼呼有声,另一人在旁压阵,嘴里不干不净叫嚷道:“臭丫头,敢伤你爷爷,老子扒光了干你娘!”
烟云渐次散去,月光照在林间,郭传鳞目光微凝,那作困兽斗的女子,竟然是李一翥的女儿李七弦,她头发散乱,浑身血污,显然撑不了多久。
与她交手之人四十来岁,身形魁梧健硕,使一条大铁鞭,招招
朝李七弦四肢招呼,意图生擒活捉,不愿伤她性命。另一人以长刀支地,脑门上油光锃亮,不长毛发,右腿靠近膝盖处用碎布条紧紧缠住,淤血渗出,浸湿了整条裤管。
他咳嗽一声,有意放重脚步,那受伤的汉子迅速扭转头,扯开嗓门道:“哪条道上?流沙帮在此地做买卖,识相的快走开!”
郭传鳞冷冷道:“流沙帮?连华山派的人都敢动,胆子不小啊!”
“切,那丫头早就给华山派除名了,谁能把她押到华山,厉掌门重重有赏!”
“何铁头,别乱说话!”那使铁鞭之人觉得来者不善,当即丢开李七弦,全神戒备,慢慢走到郭传鳞跟前,上下打量几眼,喝问道:“阁下是谁?”
李七弦早已筋疲力尽,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道:“师师兄”心神一松,仰天摔倒在地。
“他是华山派的!”何铁头叫了起来。
那使铁鞭之人愣了一下,丑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抱拳道:“原来是华山派的英雄,失敬,失敬!在下是流沙帮副帮主郑奎三,奉帮主之命,正协助贵派捉拿叛徒。”
“叛徒?谁是叛徒?”
郑奎三一脸错愕,反问道:“阁下竟然不知此事?”
郭传鳞道:“我离山已久,倒不知此事。”
郑奎三目光闪烁,道:“华山派厉掌门便告武林,他的大徒弟李一翥是青城派的奸细,暴起行刺掌门,被当场击毙,余孽洪鲲和李七弦在逃,江湖中人如若发现他们的行踪,格杀勿论!”
李七弦嗓子沙哑,有气无力叫道:“师兄,流沙帮害死了洪师兄,你要为他报仇!”
郭传鳞眯起了眼睛,道:“是你们杀了洪鲲?”
何铁头抢先道:“那小子伤了我们十几名弟兄,最后被郑帮主一鞭打烂了脑壳”
洪鲲舍命
护着李七弦逃下落雁峰,千里奔波,身负重伤,最后落在流沙帮手中,力战而亡,郑奎三亲手打死洪鲲,挣足了脸面,平日里颇为自得,何铁头每每凑趣拍马屁,总能博他咧嘴大笑,但这一回,郑奎三却没由来打了个寒颤。
郭传鳞森然道:“该杀!”他踏上半步,顺势拔剑出鞘,一招“孤枝迎客”刺向郑奎三小腹。
郑奎三吓了一跳,急忙抡起铁鞭格挡,郭传鳞剑身轻轻巧巧贴住鞭,身形极速旋转,顺势从二人之间的空隙切入,爆出一团耀眼的剑光,倏地停在李七弦身旁。
剑光宛若匹练,甫发即收,郑奎三何铁头胸腹间剑伤累累,深入脏腑,血如泉涌,生机急速流逝。郑奎三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挣扎道:“这这不是华山派的剑法”
郑奎三身为流沙帮副帮主,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华山派最厉害的几路剑法,或凝重,或轻捷,或犀利,他多少有所耳闻,如此刚猛激烈,杀人如屠狗,却是做梦都想不到。
郭传鳞还剑入鞘,俯身抱起李七弦,搭了搭脉搏,放下心来。李七弦惨然一笑,扁扁嘴轻声道:“你又不通医术,还装模作样学人搭脉”话没说完,脑中一阵晕眩,倒在他怀中昏了过去。
她下颌尖削,又瘦又轻,脸上脱尽稚嫩,蜷缩着身体像只受惊的小猫,干硬的头发纠结在一起,分不清是尘土还是血污。郭传鳞感到一阵心酸,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个明艳动人的少女变成如此模样?李一翥是青城派的奸细,暴起行刺掌门,被当场击毙,这是什么鬼话!他心中一动,蓦地腾起一阵寒意,李一翥说起秦守贞冯笛先后被污一事,华山派认定凶手是韩天元,而钱家小姐遇难已在多年之后,韩天元不存于世,凶手只能是衔恨报复的韩兵韩大略如果凶手从始至终都是另一人,如果李一翥发觉了真相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李七弦脸上,心想,不知她又知道多少,有时候,知道得越多,就越痛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