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都堂。
吏部侍郎兼代理开封府尹李若水,此刻正在做工作汇报:“陛下,臣已重新编排保甲,在各个厢坊抓捕细作。又协同礼部封闭四方馆,禁止石元公与外界接触。但朱国祥曾居东京数载,朱铭又在朝中多有故旧,实在难以查出哪些人暗中通贼。”
耿南仲怒道:“两三日之间,城内十多处营房,皆收到贼寇的蛊惑之言。细作如此猖獗,难道一个都抓不到吗?”
“粮食不济,人心浮动,”李若水说,“臣怀疑,许多士卒和百姓,就算是发现了细作,也会选择故意包庇,因此想调查极为困难。”
耿南仲愈发不满:“你这开封府尹,连几个细作都抓不到,到底还能有什么用处?”
李若水丝毫不给耿南仲面子,当即怼回去:“稽查细作,本就不是开封府之责,请陛下让皇城司来经手。”
不管是宋代的皇城司,还是明代的锦衣卫,并非挂个名头就能发威,那得有大量基层办事员方可。
皇城司的兵员构成为“八厢貌士”,即来自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八厢。
这些士兵被选入皇城司之后,就不再隶属于殿前司。
皇城司提举最初由太监或武将担任,后来又规定太监不可染指。但宋徽宗把规矩全坏了,先是让太监提举皇城司,接着又让郓王赵楷出任此职。
赵楷跟亲爹一样,整天搞艺术创作,他哪顾得上军队?
数千规模的皇城司禁军,吃空饷吃得不到两千人。若非一部分皇城司兵,还负责担任皇帝的宫廷侍卫,恐怕会搞得只剩几百人充数。
赵桓继位之后,立即撤销赵楷的皇城司职务。
同时,他还不信任那些皇城司士兵,从殿前司新募的禁军当中重新甄选。虽然选了两千出来,但全都作为宫廷侍卫,根本没有负责京城谍报的人手。
被李若水提醒之后,赵桓才说:“朕欲重振皇城司,士卒须扩编为五千人。”
众臣都不接茬,这事儿太敏感,而且涉及政治斗争。
因为皇城司的权力太大,原则上可以辖制殿前司和开封府,谁也搞不明白赵桓会让谁来负责。
果不其然,赵桓问道:“孙振不堪为皇城司提举,诸卿可有贤才举荐?”
这个职务是烫手山芋,满城细作很难调查的。
但耿南仲还是经不住诱惑,想把自己的亲信推上去:“大理寺卿周懿文可堪重用!”
李若水当即反对:“周懿文写诗作词还可以,连判案都稀里糊涂,哪有能力提举皇城司?臣举荐吏部员外郎黄龟年!”
吴敏说道:“谁人都可,唯独黄龟年不可。朱贼做濮州太守时,黄龟年为其属官,听说二人私交甚笃。让黄龟年提举皇城司,恐怕皇城司里也全是细作。”
黄药师就这么被否决了。
赵桓又问其他大臣,但都没人肯沾手,于是周懿文被赶鸭子上架。
周懿文是啥样人?东京城破,直接降金!
御前会议结束,李若水气呼呼离开。
李邦彦坐在马车上,毫不掩饰言行,笑呵呵招呼:“清卿,且上来说话。”
李若水也懒得避嫌径直坐进李邦彦的马车。
其他大臣看了,都忍不住侧目,代理开封府尹居然跟李邦彦搅在一起。
事实上,两人以前是闹过矛盾的。
当时蔡条独揽大权,李邦彦身为右相毫无权力,气得想要辞官跑去投靠朱铭。
辞职报告打上去,李若水就来找李邦彦,劝道:“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这虽然是圣贤教诲,但阁下赢得美名,却让奸臣当道百姓受难。阁下应该留在中枢,举荐贤才,扫清污浊……巴拉巴拉。”
一顿批评劝阻,把李邦彦说得很不耐烦,两人还因此而吵起来。
可见,李邦彦的名声还不错,居然被正直大臣寄予厚望。
不止李若水,就连李纲、秦桧、何粟等人,当时也希望李邦彦能拨乱反正。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马车辚辚,缓缓向前。
李邦彦说道:“要不要把清卿的家人接来?金人肆虐洺州,那里着实危险。”
“不必,他们已经搬进城里。”李若水没好气道。
李若水的老家便在洺州,如今被金人疯狂劫掠。
也正因此事,李若水恨透了“联金派”。
历史上,李若水因痛斥完颜宗翰,并多次拒绝金人招揽,被完颜宗翰下令凌迟处死,应该是死得最惨的北宋文官。
除了面对金人时的气节,李若水还有一件事很知名,他亲眼见证招安宋江并作诗讽刺。
诗云:“去年宋江起山东,白昼横戈犯城郭。杀人纷纷翦草如九重闻之惨不乐。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狞卒肥骖意气骄,士女骈观犹骇愕。今年杨江起河北,战阵规绳视前作……”
不管是山东宋江,还是河北杨江,全是杀人如麻的巨寇,却摇身一变获得官身,而且待遇都还很不错。
李邦彦试探道:“清卿如何看待朱贼?”
李若水面无表情问:“阁下早已是朱成功的人了吧?”
“呵呵。”李邦彦既不承认,同样也不否认。
李若水说道:“我有一属官黄龟年,曾在濮州与朱成功共事,他私下对朱成功推崇备至。当今陛下登基之初,我献策建言数十条,虽然一条也没被采纳但也因此被提拔为吏部侍郎。陛下对我有提拔之恩,按理说我该以死报国。可有些事情,比忠君报国更重要!”
李邦彦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李若水点头:“我会助那朱成功攻取东京,到时候再自杀殉国就是,如此便忠义两全了。”
“何至于此!”李邦彦惊道。
李若水讥讽道:“你这种人,自是不能理解。”
二人前往李邦彦宅邸,李若水派人把黄龟年也请来。
一起过来的,还有跟李若水一样,同为吏部侍郎的钱伯言。
史实上的宋江,在降而复叛之后,便是被钱伯言给捕杀。钱伯言还招降山东十多万贼寇,因此立功调任中枢,有“中兴牧守之首”的美称。不管带兵打仗,还是治理地方,此人都颇有才干。 “就我们几个?”钱伯言问道。
李邦彦笑道:“俺另有心腹到时候自知。”
黄龟年说:“朱元帅在濮州时,便有大志向,今后定能再造九州。吾等可歃盟,共迎朱元帅进城!”
“惜乎手中无兵。”钱伯言说。
李若水说道:“这几次都堂会议,种师中已不再建言,应该是对皇帝死心了。种师中与朱元帅为姻亲,他手里又握有重兵,可以联络他起事。”
“谁人去劝说?”李邦彦问。
黄龟年毛遂自荐:“我来出面劝说,若被种师中抓捕,定不会牵连供出各位。”
“好,就拜托阁下了!”李邦彦高兴道。
李若水问道:“谁跟张叔夜说得上话?”
钱伯言说:“孙傅是海州人,他的家乡有贼寇作乱,想要早点结束乱局。张叔夜曾在海州做太守,与孙傅的兄弟有交情,可让孙傅去劝说张叔夜。”
六甲神兵守东京,就是何粟、孙傅二人搞出来的。
此人似乎昏聩无能,但他们是真没办法了,只能病急乱投医瞎搞,因为当时东京粮草已经耗尽。
事后,何粟、孙傅全部自杀殉国。
当天夜里,黄龟年去拜访种师中:“请问种都指,这东京城还能守吗?金人真能助剿贼寇吗?”
“尽人事,听天命。”种师中模棱两可道。
黄龟年笑道:“恐怕种都指想守,麾下士卒也不愿再战了。”
种师中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这几天,种家军的营房当中,出现了大量纸条。
许多种家军的士卒,曾被朱铭释放回乡,他们都记得朱铭的恩情。
更何况,种家女还嫁给了朱铭,在眼下的危难关头,种家军便把朱铭当成姑爷。
既然是自家姑爷,那还打什么?
帮着姑爷打天下多好!
这种军心变化,种师中能够觉察到。
贼兵攻城那天,不知有多少士卒倒戈,种师中根本无法约束。
而昏君奸臣的各种骚操作,也已让种师中灰心丧气,现在颇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
爱谁谁,老子躺平了。
士卒想要投贼,本人难以控制,也不算背主不忠。
黄龟年说:“朱元帅攻城那天,请贵部左臂系巾为号,可避免伤及自己人。张叔夜的军队,也有很多反正的,阁下也不想跟山东兵打起来吧?”
种师中不置可否,似乎还在考虑。
黄龟年心下了然,微笑道:“告辞!”
“不送。”种师中说道。
这事儿成了!
孙傅也找到张叔夜:“嵇仲兄,军心不稳啊。”
张叔夜早就已经头大如斗,他带来的山东兵成分复杂,又被东京将士各种歧视。
虽然他重新亲掌部队之后,山东兵的待遇提高了许多,但早就已经将士离心。这几天又有细作留纸条,山东兵各部蠢蠢欲动,一个火星子就能点燃火药桶。
尤其是孙列和宋江,等到朱铭攻城那天,百分之百要倒戈相向。
“嵇仲兄,如果金人真的助朝廷击退朱贼,那个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孙傅问道。
张叔夜说:“朱贼若是不被阵斩,必然带着残兵退守南阳、汉中,朝廷顶多能收复两淮和陕西,一年半载之后便要卷土重来。而太原的张孝纯和杨惟忠,则会被朝廷斥为叛臣,太原必然落入金人之手。金人残暴贪婪,得了太原、中山,胃口会越变越大。到那个时候,国不成国,百姓不知几人能活。”
“嵇仲还在犹豫什么?”孙傅质问。
不管是种师中,还是张叔夜,其实都不愿从贼。
让他们作出思想改变的,并非黄龟年、孙傅的劝说,而是军队已经渐渐失控了。
如果是金人围城还好说,但外面是汉人义军啊!
既非异族,改朝换代为啥不可?
东京城里的陕西兵和山东兵,他们的家乡都处于战乱当中,自己又在东京饿肚子受歧视。如此情况之下,谁他妈还愿意为皇帝打仗?
更何况,朱大元帅对陕西兵很仁义,跟山东兵又同为起义军出身,陕西、山东的士兵投降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士卒皆欲降,主将想战能有啥用?
孙傅说道:“可在左臂系巾为号,不论什么颜色皆可,左臂系巾者就是自己人。”
张叔夜一声叹息,他向来自诩忠臣,谁知到老了却成为叛将。
但皇帝变来变去,奸臣又争权夺利,实在是无力回天啊。
李邦彦也好不到哪里去,办事根本不牢靠。
也不知谁传出去的风声,朱铭还没来得及攻城,“左臂系巾为号”就在东京城内传开。
先是许多文官,早早准备好纱巾。
渐渐的,勋贵们也知道了。
继而是商贾和家中奴仆,再然后是士子和百姓。
军中士卒,由于将领保密,反而被蒙在鼓里,还得从百姓那里听说此事。
家家户户,都准备好一块布,等着攻城那天系在左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