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几通电话,几位罢工的员工便全都回来继续工作。几日没见,众员工之间不但没有间隙,反而相处得更好了;之前那下降的士气迅速被修正,变回欣欣向荣。目前只有哈利缺席,人手并不紧缺,但清沂没有选择旁观,而是顶替哈利的那一份,因为越在关键时刻,领导者越是要身先士卒。
陶德对清沂的态度仍然一如既往的差,抬杠就没停过,不过其工作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他完成的任务数量永远排在首位。清沂才不在意对方是不是不爽自己,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我已经查清楚了。我决定裁员,爱德华,你准备一下工资吧,注意别算少了。”
“你会后悔的,张。”爱德华这样道。他的眼睛很深邃,让人无法看穿。
清沂不置可否,似乎根本没听进去。
一切都得有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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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拍在船身上,发出柔弱的、温和的声响,仿佛大海这位诗人在浅唱低吟。鱼儿们被船灯吸引,浮在海面上,跟着船梭梭游动,然后变成一具具尸体。鱼腹在海上点缀出白色星光,它们随着浪潮闪现,倒是挺好看的。
清沂面无表情地靠在船舷上,看着下方漆黑如墨的海水。别的海面还能倒映月光,但死气阴云下的海只能像个无底深渊。要是跌落海里,会不会一直、一直、一直下沉,再从世界的另一头浮出海面呢?还是说,只会永远永远地保持下沉状态,迷失于这可怕的海里,再也解脱不得?
“宿主,你有心事?”薛多问道。
“胡说。”清沂勉强扯起嘴角。
薛多不满:“还装什么呢,本大爷和你能达成部分心灵感应,简直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啊!”
“好恶心的比喻……”清沂撇撇嘴。
“但是很贴切,不是吗?因为本大爷就是你的寄生虫嘛!——谁说我是寄生虫,他不要命了?!”薛多从影子里伸出两手,进入抓狂状态。
“……”
清沂忍不住笑了:“谢谢你,我好受多了。”
“我可没有安慰你的意思,你千万别误会了。”薛多也嘻嘻笑道,没点儿正经。
嘴角挂着笑意,清沂看向海的远方。
幽灵船队和血精灵船队之间隔着五海里,因为血精灵也是生灵,根本没办法在死气阴云下久留;别的不说,他们珍藏的美酒和水果都会被死气侵蚀成毒药。虽然可以通过用魔法宝石布置具备过滤空气功能的魔法阵,但那很花钱,而血精灵也不是那种只懂得花钱的冤大头。
血精灵们在楼船上开办盛大的宴会,音乐不绝于耳。娑儿曾想拉清沂一起参加,但被清沂婉拒了。和血精灵一比,幽灵船队就冷清多了:比萨船长没有离开“蓝晖号”,而是坐在船长室里描绘海图;血船水手们得不到任何享乐,只能呆在船上,反复做着乏味的工作。
“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种族居然能结盟,还真多亏了小薇啊。”清沂道。
“是啊。”薛多回答道。
死灵王者便又不说话了。
“蓝晖号”的船身轻微地在海浪声中起伏,倒给人以“海浪声由它发出”的错觉。巨兽一边梦游、一边浅浅地打着鼻鼾,这比喻难道还不够贴切吗?站在这兽的脊背上,随之轻晃的人也似乎变得困倦了,仿佛又回到那记忆渐行渐远的婴孩时代、又回到温暖舒适的摇篮中。
只不过人不可能再回到摇篮,也不可能再回到童年。之所以会回忆那遥不可及的东西,只不过是因为想要逃避现实罢了。现在想来,“避风港”这个词和“避难所”是一体两面的,无论说得多好听都好,都掩盖不了它代表“逃避”的真意。
“人不能总是逃避,一切都得有个结果。”清沂道。
“是啊。”薛多回答道。
死灵王者便又不说话了。
血精灵楼船上的乐声还未停止,隔着五海里都能传过来。他们真幸福啊,可以一遍又一遍地沉浸在**之中,永远不会厌倦,永远不会悲伤,永远不会长大。他们根本不需要在难题面前做出抉择,因为他们单纯得永远只会选择一个选项。虽然血精灵比精灵弱,比精灵的信誉差,但好歹在这一点上比精灵可爱。
死灵生物也很可爱。它们抛弃了人的外貌,抛弃了人的情感,抛弃了人类的一切一切,只是为了活下去。所有选择题对于他们来说也都只剩下一个选项。蠢笨,但是不动摇,这就是死灵生物的真实写照。
“我的实力弱小,但内心也很弱小啊。”清沂道。
“宿主,我知道你动摇了。”薛多回答道。
“啊。什么?”
“当你知道星辉洋可以成为新的试炼地区时,你就动摇了。你在想:原来我们不必向人类进军的啊!这个想法一旦滋生,就在不断地动摇你。既然人类的势力那么强大,为什么要自不量力地以卵击石?为什么不与人类达成和解?”
清沂摇摇头道:“我从未动摇过。”
“你有。”薛多坚持说道:“你在面对提出疑问的致命毒刺时,就用一个看似可行的理由来自欺欺人。放弃吧宿主,我知道你有一颗不屈的心,但这时候放弃才是明智举动。有很多时候,凭你一己之力是无法改变未来的。”
清沂沉默了。
薛多趁热打铁:“你看看,人类的力量多么强啊!‘福音’大陆上一共有十个大神级冒险者和十二位守护英雄,每一个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对我们屠城;还有那数之不尽的军队与冒险者,一人一口唾沫就足够淹没‘等待之城’。可你呢?你的国土比人家多?你的兵马比人家多?你的高端战力比人家多?这场仗你毫无胜算,就算前期占到优势,但一旦对手认真起来你便要化作飞灰——奥斯吉利亚会战不是很好地说明这一点了吗?”
清沂还是沉默。
“我说啊,宿主,窝在白骨海洋、与人类井水不犯河水就好啦,多简单的事哇,何必在这儿自寻烦恼呢?进一步狭路相逢、退一步海阔天空,和和气气的多好,意气之争真有那么重要吗?那只是叛逆期少年才会做的傻事,用‘富士’的话来说就是‘中二’。你也是成年人了,应当成熟一点儿,能权衡轻重。”
“我想变强。”清沂道。
薛多干笑几声:“变强?别的强者都是受到别人爱戴与敬仰的,你只会背负污名与辱骂!你是这个世界的毒瘤,你是全大陆最不可救药的人渣,无论你变得多强,你的名声都臭不可闻!无数人会仇视你、中伤你甚至还要亲身前来讨伐你!你走的就是一条死路,但你还要走下去吗?!你是蠢到猪的地步还是蠢到牛的地步了啊!”
“我想变强。”清沂望着远方,露出笑容,也不知是笑给谁看。
“……”薛多语塞,过一会儿后,才语气很失望地道:“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质疑你的决定,但宿主……你好自为之吧。”
“这样就好。”
清沂的笑容愈发忧伤。他的整个人都要融入茫茫夜色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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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清沂准时来到公司,对同事们打招呼:“早上好!”
陶德用鼻子回答道:“哼!”
清沂对此哭笑不得。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开始整理档案。办公室里一派和乐融融的情景,让他很是放心。
“嘿,伙计们!我回来了!”出现在门口的就是哈利,他虽然拄着拐杖,但还是大呼小叫的,显得精神爽利。他热情地对正冲泡咖啡的爱德华挥手:“阳+痿先生,早上好!”
爱德华道:“早上好,哈利。”
放下档案,清沂诧异道:“哈利,你的腿……”
“我不是来工作的,而是来探望大家的——”哈利忽然张大嘴巴,酝酿什么关键词似的,足有两三秒没说话。他的眼睛越瞪越大,他的神色就像是一个被抢去玩具的孩子。他咆哮起来,那音量能让喉咙受伤:“陶德!你这混蛋居然还好意思回来!”
陶德“呵”了一声,向旁人摊手,语气戏谑:“看,我们的‘好朋友’回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张!为什么他能回来工作?!”哈利转而怒视清沂,似乎清沂不给出个交待便要与之绝交似的。
“公司人手不够,对于日常工作造成了很大麻烦。而且我向顾客查询过了,不是陶德干的。”清沂声音低缓,耐心地解释道。
哈利指着自己的腿:“可他……”
“这的确是个问题,正好你来了,我就跟你说一下吧。你被解雇了。”
哈利愣住了。他好一会儿才摇摇头,呵呵笑道:“今天不是愚人节啊,张。你不能因为我的腿伤就炒掉我,我和史密斯先生签过合同的。”
“解雇你,不是因为你的腿,而是因为你做出了损害公司名誉与利益的事情。”清沂依然很耐心。他举起一份便笺:“我曾留下了投诉者的电话号码。当我向他们询问是否记得外卖员的相貌时,他们都说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但陶德可不是黑人啊。”
“这里有三四个黑人,为什么认定是我,太不公平了!”
“因为某位顾客不答应给小费,和外卖员发生肢体冲突时曾将外卖员的帽子拨落在地,因此他发现,外卖员的额头上有个闪电伤疤。”清沂指指哈利的额头。“你的伤疤是小时候撞到的,它简直是独一无二。”
“不对,不对!既然如此,顾客应该投诉我才对,为什么会指名道姓地投诉陶德!”哈利愤怒得额头冒汗。
清沂想了想,拿过一张员工身份卡:“大家都知道,我为了建立奖惩制度,特地为大家定做员工身份卡。但问题是,我公司是小本经营,可没条件配备磁卡和读卡器什么的。我既然能在文印店打印身份卡,那么别人也可以这么做,只要找到陶德的身份卡作为对照就行。”
“陶德的身份卡是他自己带着的,我怎么可能拿走!”
“如果是别人,你可能没机会,但陶德比较粗心。”
清沂慢条斯理地说下去:“陶德在送外卖时自然是态度认真的,但他对于自己的事务都随便得很。你看他的桌面,是不是乱糟糟的?我敢保证,他从来不锁抽屉。”
“时机呢?我每天都要送外卖,午休时间都和大家一起吃饭,哪里有机会!”哈利指着一起吃饭的同事,仰着下巴,一副自己不可能输的模样:“张,你也是我的证人!”
“我的确和你吃了很多次饭,但惟独没和你一起去‘正义联盟’。我不喜欢那间餐厅,你是知道的。那么,他有没有和你们在‘正义联盟’吃过饭?”清沂最后那句是对一起吃饭的同事说的。
大家面面相觑。某人道:“好像……缺席了两次。他说要帮妈妈料理铺子。”
“我没有做那些事情!污蔑!绝对是污蔑!”哈利激动地叫道。
清沂叹了口气:“绝对不是污蔑你,我对投诉者的回访都是做了电话录音的,可以当做物证。你当然也可以举出证据,比如你料理铺子的时候,有没有熟客见过你?”
“不,这都是你和陶德的诡计!你们甚至和那些投诉者串通,沆瀣一气!你就是想解雇我!”哈利求助似地看着那些要好的同事:“你们绝对不能相信他!”
一个同事正要说话,清沂锥子似的眼神就锥在他身上:“你们确定要和他一起离开吗?要知道,他随时可能假借你们的身份、向顾客要求更多小费哦?到时候你们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几人犹豫了,看看哈利,又看看张,说不出话。
“不,不会的!”哈利连忙摆手道:“我们这么要好,怎么会陷害你们!”
众人哗然。
哈利的黑脸变白。
清沂道:“很好,你已经承认了。你的腿伤也是假的,不用再假装了吧。陶德的出手习惯是挥拳头,我倒想知道,以他两米的身高要怎么挥拳才能打伤你的腿。”
哈利气得浑身发抖,他忽然大叫一声,抬起右臂,一拐杖砸向清沂的左脸!听这一击挟带的风声,就知道清沂势必要脑震荡!
露西尖叫起来。
但清沂没事。他宁定地注视着哈利,既有些失落,也有些不忍。
“黑鬼……现在我真瞧不起你。我就说大前天中午你在干什么呢,原来是拿我的身份卡搞鬼啊。”陶德站在清沂身边,用左臂为清沂挡下拐杖,语气不屑。他的肌肉块块虬结,被打的的地方除了红一点之外就没有任何大碍了。
爱德华也站到清沂身边,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哈利,你完了,不如体面地、像个绅士一样结束这一切吧。”
“你,你们合伙对付我!”哈利退后几步,绝望而又可怜。他转身,慌不择路地从大门逃走。
同事们开始议论纷纷。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心里有些不舒服呢。清沂望着大门,良久才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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