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胡近千艘舰船同时出击,千帆竞发,气象万千。
一排排的桅杆、纵帆横帆,在夜幕下阴沉沉的,宛如铁壁,压迫感扑面而来,令人难以呼吸。
“不妙啊,继续让甘文禁迎敌。”
刘恪眉头紧锁,手上没什么好牌,只能将刚回水寨的甘文禁,再度派出。
同时又从大规模的连环船中,分离出三十艘承载步卒小规模连环船,由廉汉升带领,在水寨外抵抗东胡水师。
面对主力齐出的东胡水师,再想只指望那不到三万的大汉水师,有些不靠谱了。
没有南风之前,汉军毫无得胜之机。
陈伏甲知晓军情紧急,当即用旗语指挥。
刚回水寨的甘文禁,也二话不说,又立即带着人开着船匆忙离去。
普六茹阿摩在四层高的楼船上,没有轻易调动楼船出战。
虽然楼船列有女墙、战格、树幡帜等,装配齐全,但更倾向于一种水战时的堡垒,充作中军指挥之用。
说明白点,就是古代的航母。
打仗的时候可以用不上,但你不能没有。
楼船具有极大的战略威慑,往往楼船越多,也就代表着水师实力越强。
这也是为什么刘恪听了夷州有飞云、盖海两艘楼船,就想去抢一把的原因所在。
“普六茹铁杖,听令!”
普六茹阿摩有条不紊的指挥着,楼船上虽然奢华,但他不会因此耽误正事。
现在四层上平时用来享乐的火堆、唱曲,全都停了。
即使打的是必胜之战,也不代表两军交战的时候,还能轻松享乐。
作为距离左贤王之位最近的人,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
“本王令你统率艨艟、冒突、车船,点火迎敌,将那三十艘连环船烧得一干二净!”
“是!”
“普六茹护儿,你负责指挥拍舰,驱动巨石砸毁汉军舰船!”
“是!”
“沈光,你负责统率走舸,攻其不备,兼备非常救急之用。”
“是!”
三员普六茹部的东胡猛将各自开动船只,东胡将士们的士气更是来到顶峰。
舰船数量水师规模占尽优势,更兼有北风相助,而几员将领又是普六茹部中有名的猛男,根本想不出如何输!
尤其以普六茹铁杖所部,声势最为浩大。
近三百艘的艨艟、冒突、车船等速度快的小船,点起火就往汉军那三十艘连环船上迎,根本挡不住。
两者一旦相接,这三十艘连环船必将烧毁,无数汉军将士尸沉大海!
普六茹护儿统率的拍舰,数量虽不多,但攻击力惊人。
呼啸之间,便可驱动巨石,准头虽然不太行,但威力着实恐怖。
巨石落在汉军的舰船上,若是小些的船,立时便能砸沉一艘,便是对那些中型、大型的船只,也能带来极大威胁,动辄砸穿甲板!
而此时的甘文禁,也没什么太好的应对方式。
他只能指挥着一群艨艟小船,向东胡水师冲了过去。
纯粹自杀式袭击,对着威胁最大的拍舰乃至楼船而去,只要能用一艘小船换一艘大船,那就是赚了。
当然,也不乏大量的接舷战。
虽然普六茹铁杖率领的艨艟、冒突、车船,满载可燃物冲向三十艘连环船。
可刘恪既然让廉汉升领着连环船出击,自然也做足了准备。
每艘船上都布置好了防火之物。
而且保证每艘船都有几名被【火烧连营】烧出ptsd的将士,以增添士卒们的防火经验。
再加上北风吹得没有刚才那么凶,因而即使双方很快相接,火势也没有迅速扩大开来,而是展开了白刃战。
普六茹部只在大汉朝廷南迁的最初几年,和汉军交战过。
普六茹铁杖与汉军上次交手,也要追溯到七八年前了。
他本来以为,这次依然可以像在江东对付汉军时,那样摧枯拉朽。
可事实并非如此。
汉军将士身上血肉筋骨仿佛被煮沸一般,每个人都散发出一股狂暴的气息。
他们瞪着火热的眼睛,双目充满杀气,如野兽一般凶猛。
脸上的肌肉因为劳累而紧绷得像个结,每一根根筋线都紧绷着,仿佛随时可以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普六茹铁杖看了不由得吸一口凉气。
他实在没想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连战连败一直败到退守琼州的汉军,所表现出来的精气神,完全与之前判若两人。
就因为胜了东胡南军几场?
触底反弹?
那左贤王乞颜构可真是罪孽深重啊,死了都不让人好过。
汉军都变得这么悍不畏死,接舷战必然损失极大,还真得靠火烧连环船才能轻松取胜。
这时候沈光率领的走舸支援到了,箭矢齐发,其中一艘走舸更是靠近了廉汉升所在的船只。
廉汉升扔了弓,手提大刀,胡子花白身子挺立,傲然于船头,恶狠狠的盯上了走舸上的都尉。
“快,放箭!”
东胡都尉没觉着这个老头如何,仗着自己这边占尽优势,直接下令齐射。
一声惨哼自廉汉升身后响起,旋即就是噗通一声轻响。
廉汉升不用回头都能知道,肯定是有士卒中箭落水了。
耳边还会偶尔传来巨石落水的噗通巨响,那是拍舰的猛烈攻击。
廉汉升直接带头杀向了走舸,手中大刀直劈东胡都尉。
那都尉也是憨批,扬刀硬架,廉汉升顺势收招,变招为横斩,一刀给他剁成了两截。
“杀!”
老将军顺手将一员东胡小卒一巴掌扇进海里,又是连砍三人,将走舸上砍得一地狼藉,便带着身后士卒夺了船。
“陛下的法子好用,这船快,比咱们的艨艟快多了。”
廉汉升高举大刀,一声长啸。
“呼——”
逼还没装完就喘起了粗气。
年纪还是大了,依旧砍得动胡狗,但体力有些跟不太上。
刘恪在楼船上看着来气。
你一個射手为什么那么喜欢近战?
到底图啥啊?
就喜欢刀刀入肉的快感?
要是一直偷袭放冷箭,又省体力又利索,走舸上的东胡人早被你射完了好吗!
“快打旗号,让老将军坐船上放冷箭!”
陈伏甲艰难打着旗号,这旗语有点复杂,也不知道老将军能不能理解。
不过更复杂的,还是他的内心,这么下去,汉军必败啊!
刘恪心里其实比陈伏甲更清楚局势的恶劣,但南风迟迟不来,只能装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如果他这个主帅慌了,就更不用指望下面的人能镇静下来。
之前观测天象的时候,北风转南风,有五成可能。
但随着时间推移,现在只能两成了。
刘恪额上渗出几粒汗珠。
不能慌。
他牙关紧咬,甚至发出了轻微的喀嚓声,浑身上下都处于一种完全紧绷的状态,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
“好啊,那朕今天,就赌一赌大汉国运!”
天色更加晦暗了。
一旁的陈伏甲听得心神不宁,不由得紧了紧衣襟。
他没有从这句话中听出半分恐惧、退缩、甚至连紧张都没有。
只有红果果的疯狂和无限的渴望。
再偷偷一望,刘恪双眼炯炯有神,战意汹涌。
像是一只猎食的猛兽一般,静待时机,蓄势待发。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无比血腥的场面在海面上不断上演。
大汉与东胡两军的舰船,已经死死纠缠在一起。
三十艘连环船已经彻底被点燃,能占船的便占了船在东胡人的船上血战,不是生,就是死。
只是颓势已显。
廉汉升已经左冲右突,三十艘连环船中再无立足之地。
甘文禁手底下的轻舟小船,亦是被拍舰投石打的十分狼狈。
楼船上普六茹阿摩更是洋洋得意。
就这,汉军被打的连防守都守不住,一个火计就能逼得水寨闭门,让有限的汉军水师以舰船以人命来挡火船,还一力主战?
真当他跟左贤王乞颜构是一路货色了?
早知如此,和书都不用下,直接水师强攻,辅以陆军,不就能直接灭了大汉吗?!!
到底是谁给皇帝的自信主战?
一具具断肢残尸坠落海中,汉军没有因此而屈膝投降,而是用殷红的血水铸成利刃。
要么砍杀敌军,要么濡红海面。
“汉家有士如此,凭什么亡?!”
刘恪低吼一句,不甘的脸上已是潮红一片。
这一仗,不打,就是国灭。
这一仗,打输了,真就只有澳汉了。
忽而一丝丝不知是雨还是汗水的液体滴落。
刘恪感受到一丝丝异样的风,下意识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空。
好像难以置信一般,他微微凝神,伸手仔仔细细感受一番。
待得一息过后,刘恪继而伸出了另一只手,双手高举,仰望无限苍穹,整个人静了静。
这一刻仿佛天地都变成了黑白二色,停顿了那么一息的时间。
只见得他笑的跟个疯子一样。
眼眶都有些湿润,紧咬的牙关松了开来,深吸一口气,随即迸发而出的,是一道抑扬顿挫的声音。
“大风起兮——”
“云飞扬——”
天地在这一声中,震动了一下,从停顿变为动态,从黑白转为色彩,刹那风云色变。
一阵猛烈的风吹过。
刘恪的发丝瞬间在风中舞动着,凌乱了视线,仿佛要和这阵风整个伱死我活。
连甲胄下一角没藏好的衣摆,也荡了起来。
他正对着北方,若是发丝被吹到了眼前,那自然便是南风。
“哈哈哈哈!”
刘恪大笑几声,笑出了整夜以来的紧张疲惫。
他好像是自言自语了起来,甚至是虚空嘚儿驾的比划着骑马的姿势,还扬着马鞭挥着剑。
“元常,你已经许久没有修过史了,今日史书会写些什么呢?”
“昭武元年夏,帝发奋兴兵,大破东胡于置壁港外海!”
陈伏甲挺耿直的:
“陛下,萧大人不在船上。”
当然,他鞥更多的情绪是几分不可思议,几分激动,几分期待:
“如今风向改变,且东胡舰船与我军舰船接近,数量过多,排列过于密集,轻易不可撤离,可使用火攻!”
“扫兴。”
刘恪收敛了笑容,道:
“朕就是说给你听的,你回去正好给箫元常传话。”
陈伏甲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还是没有太多表情,只是为风向的改变而激动不已。
一语毕,刘恪也恢复常色,定了定神。
没有南风之前,汉军毫无得胜之机。
即使吹了南风,只能说汉军暂时得了天时,东胡水师依旧占据着地利、人和。
并不代表能因风向变化,而轻敌。
南风只是给了汉军一个获胜的机会,而不是吹了南风就必胜。
刘恪对此心知肚明,要将南风利用到极致,首先要以此鼓动将士们的士气,提升战意。
总之,一句话,忽悠,接着忽悠。
他面露坚毅之色,发丝依然在风中舞动,【叫门天子】嗓门开到最大:
“先帝投海,化作今夜南风,特来助我大汉击破胡虏!”
“汉军将士,愿挽天倾者,随朕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