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不是责备那个已经死掉的李虞侯,而是实事求是地分析责任。这事你负百分之十的责任,你失了颜面,寻求公道,合情合理。裴公虽说是替人主持公道,但方法过于粗暴。读书人爱面子,你挨了打,裴公又让人粗暴地打回去,处理方式不当,当负百分之三十的责任。李虞侯本人至少要负百分之六十的责任,同样是失面子,你闹上京城,他却挂脖子自杀,不是男儿所为。”
温庭筠还是很痛苦,“这事到底因我而起,我要是不去找裴休就根本没有这件事。比起一条人命来说,我那点面子算什么?”
“哎,怎么说呢?”幼薇给温庭筠倒上酒,这种烫至六七十度的酒在秋天喝刚刚好,“一个人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遭受一点点挫折就寻死觅活,今天不死,下次也难说。人生在世,要想得开,想不开常常郁结于心,上吊不死,郁结也会死人。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将何适而非快,是不是这个理?”
幼薇酒喝得少,却已是连喝两场,酒精的刺激下,她不吐不快,“心中自在的人,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心中不自在的人,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他看了也是悲伤憔悴不能承受。”
“所以飞卿啊,一个人寻了短见,更可能是因为他心里得了病,生活中一点点小事,他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然后,他把这种悲伤、痛苦无限放大,于是心理上承受不住,只好寻了短见。这也是为什么我说他自己要负主要责任的原因。”
“这就好比一个富二代官二代,明明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他却常常见花落泪,望月伤怀,最后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你说这怪谁呢?”
“再比如我,不管要什么,都要自己努力去争取。我还常常做梦梦见自己被砍了头,带血的脑袋骨碌碌往前滚。要说寻死,我岂不比他们更有资格?但是我不,我为什么要去死,活着才有一切,我就偏偏要看看这贼老天,给我安排了什么样的命运。”
温庭筠探身问道:“你梦见自己被砍头?”
“是啊,穿着红马褂的郐子手,露着白花花的粗胳膊胖肚子,一刀劈下来,我的血’扑扑’地往外冒。”
幼薇说到这里,谢姑姑正好又烫了一壶酒送过来,笑骂道:“这傻丫头,喝酒喝多了吧,哪有这样咒自己的?”
“谢姑姑,是真的,我时不时要做一下这个梦,监斩台上,温璋的脸黑得像锅灰……”幼薇抓住谢姑姑的胳膊撒娇说了这一句,轰然一声酒醒,她抬眼看向温庭筠。
“温璋?”温庭筠和谢姑姑同时惊叫道。
幼薇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这个梦她怎么能说出去呢?可是既然已经说了,此时只能眨眼扮萌,希望可以混淆视听。
温庭筠怎么会放过她,连忙追问道:“这个梦你做了多久了?是见到温璋之前开始做的还是见过之后做的?”
幼薇讷讷而言,“应该……大概……是见到之前做的吧。”
“之前没看过他的脸,但是知道他叫温璋,后来在你那里见过之后就看清楚他的脸了。然后,做梦的时候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那张大黑脸了。”幼薇说完还等了一下,做梦嘛,做着做着就习惯了,她现在已经不把它当回事了。
所以,那次在鄠县幼薇见到温璋后脸色发白,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那你可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事要杀你?”温庭筠问道。古人很信谶言、预兆,幼薇时时做这个梦,说不定就是上天给她的预兆。如果能知道原因,说不定提前预防可避免。
幼薇只说“不知道”,她不能告诉温庭筠,在梦中,温璋对她的指控就是杀了温庭筠和一个女婢,好像还是一个跟自己关系很亲密的女婢。幼薇觉得,自己连杀只鸡都不敢,又怎会去杀自己的老师和跟自己关系亲密的婢女?况且她也没有婢女啊,一个良人家的女子哪来的婢女?
“你信梦吗?”温庭筠转头问谢姑姑道。
古人信谶语。连平时说过的话和写过的诗都要拿出来和命运作一番论证,更何况被看到是上天警示的梦呢?
谢姑姑摇头,“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预知未来的梦,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她想了想又道,“梦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不会是真的。”
这话是安慰幼薇和温庭筠的,因为幼薇的梦太过血腥残忍,谁也不希望她未来遭遇不幸。
温庭筠起身,背着手在房里踱步,一边踱一边自语道:“若说见是到温璋之后做这个梦,可能是因为他太过严肃吓的,但是见之前就做这个梦,这个只怕……是上天的警示啊。这可如何是好?”
温庭筠完全沉迷于幼薇所说的那个梦中,谢姑姑用手捏了捏幼薇嫩滑的脸,低声道:“你个机灵鬼,你是故意的吧,故意出这样一个难题给他。”
幼薇低声回道:“是啊,转移注意力,姑姑觉得这个方法好不好?”
“好,太好了。”谢姑姑由衷赞道,“我们开导他一天了,他还是闷闷不乐,我就说不如找你的学生来喝酒,你们师生好好谈一谈,或许能够一吐心中的郁气,没想到你这么机灵,果然还是你们读书人最有办法。”
这边幼薇和谢姑姑喁喁而谈,那边温庭筠在房里踱来踱去,自言自语。
温庭筠本来就一直担心幼薇遭遇坎坷,如今她说出这样一个梦来,对他来说无异于霹雳加顶。
他在房中踱了半天。走过来对幼薇道:“我明天就带你去拜访他,不为别的,混个脸熟也好。”
“还是算了吧,你那个老乡可是出了名的严苛,我要真犯了事,他才不会心慈手软呢。”温璋的严苛之名可是传致千年之后。没事谁想拜访他啊。
“那不行,以后有事没事就去他家走走坐坐,我不信这样他还杀得下手。”温庭筠道。
幼薇哂笑,心道,老师,你还真天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