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金尚的话,黄正廓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随手往池子里撒了一把鱼饲料,然后悠然地说道:
“以前就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小家伙,就是缺少经验,没有实际见过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所以有点担心。倒是我想多了,你比我想象中的优秀……”
似乎是赞叹,又或者是感慨,老黄叹道:
“你比你爷爷强的一点就在于,是真正了解并关心民生,知道老百姓的重要性,懂得迎合他们的需求。大族子弟虽然受到过严格的精英教育,也难免会犯经验主义错误。家长太有钱,成长的环境太平顺,也是一种桎梏啊……”
“夸奖我,也不会改变我对您……对黄家的态度。”
“我没指望你将来真的能提携那些不成器的子弟,只希望你走得快一点,稳一点,毕竟……我可能等不了太多年了。”
“哦?您想通了,决定放下烦心事,安度晚年了?”
“放不放都一样,我要是不在了,不求你为他们遮风挡雨,只要有这么一棵大树存在,就能让人忌惮三分。‘江夏黄’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哪怕败落了,也有些余荫存在,外人也不会下狠手。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都是在这个阶层混的,谁家没有个子孙不成器,家道中落的时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家,需要有交情的世交拉扯一把……”
搁在秦汉三国,金尚就好比朝堂上的两千石大员,只要有这么一位,士大夫们就会接纳你是自己人,要是全族都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那就对不起了,混得好的就沦落为地方豪强,混得差还挡了别人路的,就是人人喊打喊杀的“宗贼”。
自黄修旻病故后,老黄就十分迫切地想要家里再出一个能够撑起门楣的人物,哪怕不待见那些家中平庸之辈,只要还能用“江夏黄”的名头招摇撞骗,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就算衰弱了,那也是“门风尚在”的寒门,而不是斯文扫地的黔首,家中女儿可以嫁给有才华的大族子弟,男儿可以求娶世家宗女,要是没了这个名头,按照“门当户对”的传统,恐怕就得接受阶级降等的处境,再想爬起来就更难了。
金尚的二舅梅应年,明面上也是商界豪雄了,想要打入京畿地区的主流圈子都这么难,可见有些事,真不是靠赚钱就能解决的。
不如说,有钱只是上“牌桌”的基本条件……之一。
“不管承不承认,我们身上都流着一样的血,对吧?”
“事实上,像我们这样穿越了无数历史的波折而传承下来的大族,本身对血统论多多少少有点在意,但本质上并不是很相信,而是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工具,相反,对文化底色和自我认同倒是挺推崇的!”
“在没有你这个意外出现之前,我都准备用招赘的方式吸收外部新鲜血液了,如果是特别优秀的孩子,不入赘也不是不能接受,只要留下一个孩子改姓黄就行了。最后这个要求,我本人是无所谓,就怕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心里不平衡而捣乱,坏了我的大事。”
“是嘛!”
漫不经心地耸耸肩,金尚正要调侃几句,突然反应过来,
“刚才那两个,就是你挑出来的种子?”
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黄正廓赞许地回应道:
“明面上她们是你的姑奶奶,你爷爷的堂妹……”
『我去,辈分这么高?』
长房的孩子就有这么点不好,年纪相对偏大,却有一大堆叔叔伯伯爷爷奶奶,说不定老黄家现在能拉出一大堆没有出五服,还在襁褓中,论辈分却是金尚的爷爷辈的小孩子。
“她们两个的夫婿,是精挑细选,我同意后确定的,这些年的表现,也十分抢眼……”
“能得到你的好评,看来确实很厉害,是干什么的?”
“其中一个,是房地产新贵,另一个在深耕汽车市场……”
“那……确实有点厉害。”
哪怕有老黄背书,没点能耐,在这两个领域也难有作为。
带动的资本巨大,产业链长,提供大量的就业和税收。
“聪明人的选择其实是差不多的,最基础,也是最核心,需求最强,市场最大的,无非‘衣食住行’四个字,你打算在穿衣吃饭上做文章,他们则是在房和车上动脑筋……”
不好说哪个更加高明,衣和食两者的门槛低,做大难,占据支配地位更难;房地产和汽车的门槛极高,可一旦做起来,就很不得了。
将来金尚也有较大可能会介入房地产和汽车,但直接下场的可能性不大,而是以金融,控股或者整合产业链间接投资的方式插手。
北船机电有很强的机电设备配套能力,目前已经在汽车零配件领域有点建树了,虽然都是些不太重要的非核心类别,总归是好的开始。
至于房地产,有二舅梅应年这个合作伙伴,金尚就更加不可能花费更多精力去炒地皮卖楼花了。
只是……
“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也不是很在意。您老说以前对他们寄予厚望,现在改变主意了?”
“没有,但不会像以前那样,完全指望他们了。”
“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么?”
虽说他们只是侄女婿,和金尚这个改了姓的“外人”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
如果,不是金尚有家传的“天命”之力的话,老黄估计也就是多投下注,看看谁更值得扶持罢了。
“那两位……‘姑奶奶’是不是来找您这位大老爷套近乎,说我的坏话来了?”“没到那个地步,但话里话外为自家说好话,‘争宠’的心思昭然若揭。我知道你很烦这些事,从不关心,实际上我也懒得搭理,可是……身为大家长,有些事也得耐着性子。更何况,她们说话又好听,挺会恭维人的,我不怎么讨厌,就由着别人表演了。”
“闲来无事,逗闷子?”
“别说的那么难听!”
话说开了,一老一小两人,其实还是有很多共同话题的,价值观也差不太远。
“赚钱难还是花钱难,看什么阶段。自古以来的历史,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土地的纷争而进行的,有更多的地,就有更多的粮食,养更多的人丁,挖更多的煤铁,打造更多器具,抢更多的地,逐渐形成良性循环,只是,这个套路也有极限,就是传统模式下,辐射范围就那么大,再远,就有点力不从心了。”
搁在古代万里之遥的大帝国,从一端到另一端,要走个一年半载,就不可能直接管理,时间久了,肯定会有分离倾向。
这辈子的祖国强盛了好长时间,在近代大航海中,也算是吃到了第一波工业革命和全球化的红利。
可是,在“未知世界”被瓜分得差不多了之后,矛盾就显现出来了。
就好比波兰被瓜分,欧洲最后一块“无主之地”就是奥斯曼衰弱之后控制不住的巴尔干,于是这地方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碰就燃“火药桶”。
连非洲都瓜分殆尽后,无处殖民的德意志就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奋斗”,然后就是连绵不绝的战火,将传统列强全部拖下水,加快进程的标志,就是波兰,意大利等处在强国之间的缓冲区被瓜分或者整合成新的列强,没有回旋余地,于是,打起来就是理所当然。
这一世的进程有些不一样,但本质是相同的,一百多年前,远隔重洋投送数万大军征战异域是做得到的,可收益太差了,完全得不偿失,在坚持了许久,尤其是六七十年前,更有点力不从心的意思了。
在保住核心利益后,以羁縻的方式维持影响力,或者以经济和军事盟约的方式匍匐后退,最后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当然,这中间还有各种各样的考量,就没有必要细说了,金尚和黄正廓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断断续续地说了聊了一会,金尚逐渐琢磨过来,老黄到底要说些什么。
“新殖民主义?”
“看来,你的能力,不限于经商,走仕途,其实也挺好。”
没怎么掩饰的黄正廓平静地解释道,
“你的感觉是没有错的,越有钱,花钱反而越难,因为名义上属于你的钱,未必是属于你的个人财富。流动的钱才是资本,静止不动的,反而是债务。”
“信用货币大行其道的必然。”
金尚了然地点头。
这个常识,对绝大部分老百姓来说,没什么意义,因为短期的金融变动,对他们是没有多大影响的,反而是金尚这种手握巨资的人或者商业实体,更在意将掌握的资本投到哪里去。
“如何克服这种被资本驱动的本能,首先你要意识到它的危险,其实……就是驯服并掌握它,否则,只不过是被洪水猛兽吞噬的工具人……可怜虫而已。”
自贵金属本位制度变更为信用本位后,货币的价值,取决于信用,直白点说,就是能不能用它在需要的时候,买到想要的货物,如果不行,持有越多,越吃亏,因为它会在遏制不住的通货膨胀中不断贬值,最终沦为废纸,巨量财富灰飞烟灭。
当手里的钱不多的时候,赚取高利润,对有能耐的人来说,还是比较容易的;可一旦资金量太大,想要跑赢通胀,或者说跑赢超发的货币供应量,保值增值,难度变得极大。
如何将捏在手里不断缩水的纸面富贵变成真正能控制并有大量产出的资源,就成为重中之重。
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古代,自然没有比土地,尤其是耕地更有价值的东西了,可到了近代,不一样了,并不是土地不重要,而是不再是唯一的关键了。
“咱们的近代史,其实就是一部如何从古典主义帝国,往现代新型模式过渡,构建适应现代化的相处模式的调整。不管是匍匐后退,边打边撤,换取更宽松的环境,还是以传统和文化建立纽带,以制造和市场加强联系,以文化构建护城河,其实都是一回事。这其中,流动的钱……也就是资本,在其中起到关键作用。”
资本本身是不带善恶属性的,但它具有天然引动人心深处最核心的欲念——贪婪的副作用,与其说它是洪水猛兽,不如说是一大群乌合之众无意识的意志集合体加持下的具现产物。
没有生命的东西,怎么可能有自己的想法?
群体无意识的本能,才是真正需要注意的。
“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要想想自己原本的想法,不要被赚钱这种事浪费太多的精力,货币只是工具,赚钱只是手段,不能异化为目的。”
很多人,在不知不觉中,忘掉了初心,被海量的财富迷了双眼。
“我们……并不是那种没有自己想法,只是被世事裹挟的无知之徒,一般人我还真看不上,倒是你和你父亲有点意思,只是……你父亲没什么野心,你虽然也不是什么具备大志向的人,但多多少少有点古典主义浪漫情怀,说到底,只有咱们这种人,才会真正有闲暇静下心来,考虑一点更加根本的问题。”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哈哈,你果然很有意思。”
没想到金尚为了气一气老头子,会说出这句话来,将老黄一身正气全都打了个稀巴烂,不由得乐了。
实际上,黄正廓真正想对金尚说的,就是别为眼前的事而太过专注,而忘掉了真正在意的。
真正的资本,并不是这些钱,而是属于自己,可供支配的生产资料,以及可供调遣的人力,这才是真正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