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呐!”
狭长的对马岛南端,最高峰为矢立山。
天气还很冷,正下着大雪,东瀛伯严世蕃骚情满溢,望着西边深情地吟着诗。
在他身旁,是个将头顶中间的头发剃掉、仅留两鬓及脑后一个发髻的男人。他脖子以下,衣服却很宽大。
听到他的话,这男人开口问道:“严桑,这是上国的诗句?”
“正是。”严世蕃扭头看了看他,“义调君,这是唐时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如今你也是对马下代守护了,你们贵族要书写汉字,这些诗歌不是要学的内容?”
宗义调有些许惭愧地低了低头:“父亲大人一直出家为僧,在下从来没想过会有将来的身份,过去没有学这些的必要。”
严世蕃笑了笑:“过去岛内一直纷争不休,如今终于有了共主。义调君现在开始,也为时不晚。”
“所以父亲大人让在下跟随严桑多多请教,他告诫在下,您的学问深不可测。”
“深不可测?”严世蕃打了个哈哈,“若果真如此,我就考个进士出身在大明为官了,何必万里迢迢冒险来到这里,在风雪之中吟诵思亲章句?”
宗义调让开一步伸出手:“严桑,天气寒冷,还是下山回到金石城,饮饮热酒吧。严桑从大明回来,父亲一直很关心严桑新开拓的销路。”
“也好,是该拜会一下了。”
对马岛多山,几乎没有多少可供耕种的田地。
这里一向只是个靠海吃饭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从看得到朝鲜的釜山,也看得到日本的九州岛。
相去均不过百余里。
也因如此,对马岛历史上并不太平。
当年蒙元曾两度占了对马岛,宗家在对马岛扎根便是因为第一代祖先宗资国在这里仅率八十余人与几十倍的元军作战。
结果当然没有意外,宗资国虽当场倒地长眠,宗家却感动了镰仓幕府,最终成为世代的对马守护。
但宗家此后其实成了墙头草。百余年前朝鲜发兵对马岛,宗家服了软,在嘉吉条约中接受了朝鲜的官职。
所以宗家既是天皇和幕府将军承认的地方大名,又奉朝鲜为宗主。
岛内八郡,凭借地理位置的优势,对马岛成为日本与朝鲜的贸易中转点。南洋的苏木、胡椒、象牙,日本的铜、锡、刀、漆器,朝鲜的棉布、米豆、蜂蜜、人参,在第十一代宗家家督、对马守护的治理下,对马岛繁华一时。
鼎盛时,岛上人口已经太多了,必须鼓励他们走出去。当时,去到朝鲜三浦的日本人一度高达三千余,最终引发了朝鲜记载的三浦倭乱,也导致了贸易的阻塞,进而引发了宗家这十几年来的内乱。
这场内乱一直持续到了去年,严世蕃误打误撞,支持的正是原本就最终胜出的宗家第十五代家督宗晴康。
如今,对马的权力核心位于十余年前开始新建的“金石屋形”。
在日本,屋形一词,是有一定身份的人的居观才能这么称呼。最高级的,可称御所,不仅仅局限于皇家。次一级的,则是公家、武家贵人,比如像宗家这样的一方守护。此外,还有公方号这种讲究。
严世蕃只觉得乱,而且有强行上档次的感觉。
实际上这金石屋形不大,周围聚居的人更不算多。
金石城位于对马南岛东南侧的一个小港湾旁,又建在山腰上,是个山城。
在港湾旁,就是之前作为宗家家督居馆的“池之屋形”的旧城遗址,如今却已发展成为一个小港城。
那边是普通的底层人,对马岛上的大人物们,则聚集了不少在金石山城中。
城中最大的建筑就是金石屋形的“广间”了,在宗家武士的目光中,严世蕃熟络地走了进去,迎面看着的就是一派僧人模样的宗晴康……身后的壁龛上挂着的那幅画。
《鹰》。
严世蕃的嘴角露出了笑容,这也是他的手笔,作为宗晴康成为家督的贺礼,被宗晴康视为珍宝的“名画”。
因为画作的创作人,署了名,是鼎鼎大名的宋徽宗。不仅有署名,还有赞词,赞曰:“御笔淋漓,写决鹰儿;金睛作眼,玉雪为衣;刚翮似剑,利爪如锥;何当解索,万里高飞;恭承宠命,仅作赞辞;宣化殿学士蔡攸赞云。”
瞧瞧!上国宋朝君主亲笔,重臣题赞,多有面子?白鹰栩栩如生,索已解开,万里高飞,何等寓意?
实则是大明如今颇为繁多的民间商业伪作。
但严世蕃珍重献之,换了不少好处。
见到严世蕃,宗晴康坐在那里弯了弯腰,行了一个佛礼:“严君,久等了。”
“宗桑,您如今已经是守护了,还秉持佛礼?”严世蕃回了一礼,坐在客位。
“出家多年,无法更改了。”宗晴康看着像个和蔼的老人,但年已六十六的他却将这幅鹰挂在了他的广间里,自然并非当真无欲无求。
原本,这家督之位自然与他无缘。
以前,他在国分寺出家。据严世蕃现在知道的,这国分寺还不简单。八百年前,其时的天皇为了镇护国家,下令在各地兴建国分寺。日本是分了诸多小国的,可谓一国一座国分寺。
宗晴康在国分寺出家直到六十五岁,却能在自己侄子们的纷争中最后胜出,被宗家的家臣们请出山担任家督,自然不无谋划。
这金石屋形多年前就开始兴建,那时候宗晴康仍旧在国分寺出家,这金石屋形却建在了对马国分寺的旁边,难道没有原因?
当然,这里面如今也掺杂了严世蕃的一些努力。
所以严世蕃和他说话显得随意。
固然有他作为一个外来者拥有大量钱财物资的原因,更因为严世蕃骨子里根本不把宗晴康当做多么厉害的人物。
至少现在还显得有点虚伪:明明雄心勃勃,何必还装模作样显得淡泊名利?
宗晴康和他寒暄完,开口说起正事:“严君回大明探亲,不知有没有带回来好消息?朝鲜那边,大小尹明争暗斗,如今谁都不愿被对方拿住把柄。一年只有二十五船,实在不够。”
严世蕃似笑非笑:“宗家受职人只许带二十五船去,但我徽州海贸乃大明商人,这几年不是一直不受此禁吗?宗桑莫非是信不过我了?”
宗晴康凝视着他。
原本,对马和朝鲜之间的贸易实际上早已不受二十五船的限制。但是自从几年前大明天子办了那次万寿大典之后,朝鲜称日本贡使昔年劫掠宁波的事大明还在记仇,特地对朝鲜使臣点了点与日本贸易的问题。朝鲜国主不愿惹恼大明,因此要求不能突破当年定下的一年二十五船规矩。
对这一点,宗晴康也好理解。朝鲜权臣当道,朝鲜国主担心交恶大明导致大军压境,那样就不得不更加倚重权臣甚至让他们沾染兵权。而这件事,又可以成为权臣们互相指责对方派系图谋不轨的借口。
只不过这样一来,这徽州海贸适时来到对马,就称不上是巧合了。
宗晴康看着严世蕃的脸庞,总觉得他很神秘。
是一个身手很好、学识也极好的年轻人。这样的人物,在大明当真没有极好的出路吗?在这对马岛一呆数年,眼下宗家既没有直接与大明官方贸易的资格,与朝鲜贸易的份额也极度需要倚仗他这个中间人。
“我当然信得过严君。只不过,足利将军曾应允的北近江八百贯领地,宗家想要真正拿回来,需要的却不仅仅只是些钱财。严君,争贡劫掠大明的,是大内氏和细川氏,与对马是无关的。不知堪合之事,朝鲜贸易之事,还有火枪之事,这回从大明回来可有收获?”
严世蕃仍旧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宗桑,北近江浅井家和南近江六角家可是姻亲,而被浅井家逐走的京极氏,更是尼子氏原本的宗家。想要拿到足利幕府允诺的那八百贯领地,真正的敌人可是极可能借此去争夺的尼子氏,宗桑不担心尼子氏转而夺了对马岛吗?”
宗晴康眼中精光一现:“如今尼子氏与大内氏、毛利氏正在争斗,岂非正是良机?只要拿回北近江的八百贯领地,再有与朝鲜、大明的海贸,京畿诸国都要依赖对马获得源源不断的钱财、物资。”
严世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宗义调。
瞧瞧老人家的精神头,都六十六了,竟也有逐鹿争雄的野心。
谁给他的勇气?那自然就是这几年里徽州海贸来后让他们开了眼的贸易规模,还有严世蕃手上护航战船上的火炮和海上长城公司雇过来的将卒手上的鸟铳。
严世蕃提醒着他:“宗桑,对马卖去尼子氏、大内氏、毛利氏的货物之多,他们定然已经有了警惕。石见银山每年新采掘的银子,倒有近半都到了对马岛。若我所料不差,他们只怕都在打对马岛的主意,说不定已经在造战船了。”
宗晴康笑了笑:“严君会眼看着他们来攻打对马岛吗?和陌生的他们相比,宗家对严君才更加信任。”
严世蕃也笑了:“我帮宗桑抵御外敌?那么宗桑如果成功了,我又能得到什么?”
宗晴康收起了笑容,随后认真地说道:“严君,你的才能,我十分欣赏。伱是在大明也拥有强大实力的商人,你们选择对马作为贸易据点,想要的是什么,我也很清楚。如果你能够不再对我保留,那么我成功之后,如果能建立新的幕府,将对马岛给你又如何?”
“……将对马岛,给我?”严世蕃啼笑皆非,“宗桑竟有开创新幕府的志向?”
宗义调也吓了一跳,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宗晴康脸色不变:“严君说自己孤身一人,若肯为我义子,对马岛日后以你为守护,有何不可?”
“……”
严世蕃也收起了笑容看着他,只见宗晴康眼神凌厉起来。
孤身一人是他自己的说辞,但在对马岛呆了这么久的严世蕃也知道,日本这边对义子看得是很正式的。如果有了这层关系,对马岛这边的原始家业给他还真没关系。
但是……
严世蕃淡淡地说道:“看来我离开对马岛的这段时间,刚刚成为守护不久的您,花了不少时间去查探我的来历?”
宗晴康欠了欠身:“我对严君,绝无恶意。就是我的诚意,我若能得严君之助开创幕府,想必成为将军义子,不致于辱没严君的身份。”
宗义调忽然觉得父亲的姿态放得有点低。
严世蕃的笑容忽然又绽放了起来:“我的身份?宗桑知道我的身份?”
宗晴康的眼神如同他背后那幅画上的鹰一样锐利:“大明火器威力非凡,严君若仅仅只是民间商人,如何能有那样兵备操练都精良的护卫?况且,宗家祖上是自朝鲜渡来之人,虽然不能去大明,却可以通过朝鲜探寻一二。大明朝中重臣,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严君能进行这么大规模的贸易,不知与大明国务大臣严惟中是否同宗?”
“……啧啧。”
严世蕃轻轻咋舌。
这倒不奇怪,对大明有点了解又不够了解的,猜测的极限就是大明重臣让自己宗族后辈去经商,通过权力和人脉帮助他攫取财富了。
严世蕃在这里展露的实力确实够强,而宗晴康在严世蕃去年回去一趟之后也没闲着,从朝鲜那边打听到了大明的一些情况。
既然重臣里有姓严的,而且正是当初处置日本争贡一案、后来又奏请复了浙江市舶司的严嵩,他这么问一句再正常不过。
看来如果没有自己,宗晴康也压根不敢妄想开创幕府,还在自己面前说出口来。
他又笑起来:“宗桑是想得到我的支持,在成功之后再通过我向大明衷心臣服,获得陛下的册封?”
“海外小国,向来是天朝之臣。如今群雄并起,纷乱不休,甚至于侵扰上国。若能重归安定,多通有无,自是日本之福,更彰天朝陛下之威,更合严君之需。”宗晴康诚恳地问道,“严君以为,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这个道理。若能成功,我能做整个日本的生意。”严世蕃笑了起来,“看来我和宗桑想到一起去了。”
宗晴康大喜:“严君这是同意了?”
“做宗桑的义子,那是不行的。”
宗晴康表情微僵,沉默下来。
没有这样的关系,他怎么能更加信任这个人?此人在大明已有正妻,这是宗晴康知道的。
谁知严世蕃又说道:“家父尚在,我为独子,岂能做宗桑的义子。”
“……严君,不是孤身一人?”
“我只是孤身闯日本,可并非举目无亲。”严世蕃满脸笑容,“家父的名讳,宗桑刚才不是提到了吗?”
宗晴康和宗义调都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严君的父亲,就是……就是……”
严世蕃看着宗义调:“我说怎么这次回来之后,宗桑就让义调君一直陪着我呢,原来早就猜测我来历非凡,有了这等雄心。现在宗桑知道家父正是大明国务,不知是不是还做原来的打算?”
宗晴康脸色阴晴不定。
大明的国务大臣亲子专门到对马岛来做生意,那还是单纯的重臣求财吗?
宗晴康不确定了,难道是大明对日本有什么想法?
“……严桑刚才说,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宗晴康试探了一句,但称呼变得更尊敬了。
“没错,陛下也说,日本继续这样下去,对大明来说是祸非福。”
“……陛下……也说?”
严世蕃心头爽得很,脸上有了那种可以放开手去做的畅快:“陛下圣谕:日本君不君,臣不臣,乱战不休,百姓生灵涂炭。生计不存,复而落草为寇,为患大明及诸藩,特封严世蕃为东瀛伯,持圣旨,命日本国主及征夷大将军给朕一个交待,着擒宁波冒名争贡劫掠大明百姓之贼酋绑缚大明,以祭亡灵。”
“……东瀛伯?”一直端坐着的宗晴康这下站了起来,“严桑,你……”
严世蕃仍旧坐着,笑着问他:“足利氏是擒不住大内氏和细川氏的,宗桑,你能擒到吗?你若能擒到,倒是有了征夷大将军之实,本伯爷也好回去复旨了。”
宗晴康愣了一会,随即终于狂喜着跪了下来,是非常正式的土下座,还拉着他的儿子一起。
他何德何能,敢做大明国务大臣独子、伯爵的义父?
但这不重要了,眼下已经有明晃晃的机会。
“外臣宗晴康势孤力薄,若无上国之助,恐难扫服诸奸。”
“扫服诸奸,那可太远了,需要多久?”严世蕃摇了摇头,“宗桑何必惦记北近江那八百贯领地?本伯爷领的旨意,是先要看看日本国主和征夷大将军行不行。若他们办不到,大明则废了对日本国主和征夷大将军的册封。虽然早已名存实亡,却需要人去走一趟。义调君,你可愿为使?”
宗晴康脸色骤变:那还能回得来?
严世蕃笑道:“只是代为问一问。大明的处置,又不会当场就诏告他们。宗桑,足利氏知道大明将不利于大内氏和细川氏,只怕欢喜还来不及,另会予你一番帮助。本伯爷领的旨意,是要拿回贼酋绑赴大明。你能亲自办到,或者与尼子晴久一同办到,那就是你的能耐了。想开创幕府,岂能尽靠大明相助?”
宗晴康心中起伏不定,看来大明当真是要经略日本了。
但他们选择了对马,难道是觉得自己有那个能耐?
如今诸国群雄里,对马可不够看。
他看着严世蕃波澜不惊的笑容,只觉得他可能对宗家能成与否毫不在乎。
然而能拒绝这个机会吗?
蒙古人或者最终折戟于汪洋大海的神风之中,可是对马岛,没有一次能逃过被清除的命运。
亮明了身份的严世蕃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压迫。
就算不去做这个炮灰,大明的脚步已经来到了这个岛。
而在自己面前谈笑自如的这个年轻人,他有如此显赫的身份,也不担心他自己的安危吗?
得不到兵甲甚至兵力上的实际支持却需要先去冒险卖命,若宗家不愿意,反而先跟他翻脸呢?
严世蕃只有一只眼睛,但眼里的光芒,比宗晴康更锐利。
宗晴康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低下了头:“犬子自能胜任!”
他没得选,宗家的基业就在对马。
而对马是一个岛,离朝鲜只有百里,大明的巨大商船和护航战舰已经能熟络地来到这里。
不做大明的先锋猎犬,这个笑容可掬的年轻人只怕顿时就会露出獠牙。
把蒙古人都赶到遥远苦寒之地的大明,对一桩近二十年前的仇记到现在,就说明他们已经打定了主意:日本要重新做大明的忠犬。
挑了他,是他的荣幸才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