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九章斧劈峡
奢崇明并非没考虑过此行的风险。不过一方面,自己能恢复元气多亏了安邦彦的大力协助,别的不说,就说粮食,安长老将从张芳那里骗来的粮草四成都给了自己,永宁部未来两年哪怕一分地都不种也不用担心挨饿。这种巨大、无私的帮助对奢崇明来说无论怎么感激都不为过——丢了老巢,若是再分出大半人去种粮,那永宁军便剩不下几个能拿刀子打仗的苗兵了,不用等孙杰来打,罗叛狗只要时不时来骚扰几次,自己的统治便要土崩瓦解!另一方面,永宁城下一战,自己固然摸不到墙根儿,那罗叛狗纵然想偷袭,不是一样也过不来?即便是组织民壮清障,那么大一片地儿,等他清理干净,足够自己从乌撒杀回来两次了!
真正的大敌在东面的贵州,只有彻底消除了来自西面和南面背后的威胁,再纠合各部土司与安邦彦一起全力对付孙杰才有些许胜算,这是明摆着的事。云南的官军不足惧,设白那群乌蒙的族人也只能趁火打劫,真正有威胁的只是沾益陇氏那七八千土兵。把他们彻底歼灭,沾益、乌撒、毕节、赤水卫几处便可连成一片,不仅能凭空得到幅员千里的巨大战略纵深,更可以形成一个稳定、坚实的大后方。孙杰大军定会沿陆广河直插贵州腹地,届时可以与安邦彦两面夹击,哪怕不敌,也可以步步为营的节节抵抗,把官军引入黔西川南的大山里。因此帮安效良守住乌撒府,对这次起事的成败意义非凡——论打,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彻底击败大明的,只有让朝廷觉得不胜其烦而且代价沉重,才能谈出个偏安一隅两无相扰的理想结果。
于是奢崇明在赤水卫只留下些老弱和永宁之战的伤兵守城,自己与奢寅带了全部三万余精锐取道毕节,从七星关直扑乌撒府。按照奢大王的计划,在乌撒城下击败沾益、乌蒙联军后,叫奢寅带上五六千人向西追袭乌蒙部,并强迫他们结盟、自己带主力死死咬住陇氏,把这股势力予以彻底歼灭,将沾益彻底收入囊中——云南的官军肯定会叫两地土兵打头阵自己躲在后面,胜了捡便宜,败了第一个跑路,因此全然没在奢崇明的考虑之中。而且,别看成天满口大义慷慨激昂,大明的地方官手底下玩的都是以邻为壑死道友不死贫道那一套,只要别当真撕破脸,就不用担心将来滇省会发兵川黔,自己和安兄弟一心抵抗孙杰即可,完全不需要担心来自云南方向的威胁。
奢崇明的判断非常准确:进攻乌撒,云南官兵果然是出工不出力地远远躲在沾益、乌蒙两部之后,美其名曰“扼守后路互为犄角兼壮声威”,只是所谓的“后面”是大明自己的地盘,不知道他们究竟要防哪个、云南巡抚谢存仁迫于朱燮元的压力虽派了两千官兵“会剿”,但内心绝对不愿意为他人做嫁衣——滇省本身就是大大小小各部落林立,奢安起事后各寨土司人心思变,就靠周围卫所的官兵镇着才没酿出大乱子来,派大兵出省助剿?呵呵,打赢了是您朱大人运筹帷幄,输了呢?主力尽出,等滇省各部叛乱纷起,丢得却是本大人的乌纱甚至脑袋吧?世间岂有这等道理!所以谢巡抚给带队参将耿虎的私下命令是官军不得跨过川滇之界可渡河(亦称杨柳河,是大明时的四川云南的省界,在现今的云南宣威境内)一步,离乌撒府远着呢!
可惜,对战事态势,乃至对大明官场行事风格了若指掌的奢大王千算万算,漏算了一步。就是漏算的这一步,即将把他自己和安邦彦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兵贵神速。从七星关渡过七星河后,由于是在友境行军,又是熟门熟路,奢崇明并没有派出斥候,全军全速向乌撒府逼近。赫章*,是毕节通往乌撒的必经之路,由于地处滇东高原向黔中山地丘陵过渡的乌蒙山区倾斜地带,地势雄险。尤其是斧劈峡,两侧是高低不一的群山,峡谷中一条小路蜿蜒七八里,这便是唯一的所谓官道了。不过,奢崇明并不担心在这里中伏:官道两侧几乎都是垂直的绝壁,除非能长出翅膀,否则没人会蠢到在山头上设伏:最低的山头也有七八丈高,不怕摔死你们就往下跳啊!以沾益和乌蒙联军那点兵力,打乌撒都费劲,更不可能分兵堵在峡谷尽头——即便有伏兵又能如何?面对永宁军的三万虎狼,还不是螳臂当车,打穿充其量区区两三千人的阵线不过就是半个时辰的事,正好乘势一路撵着溃兵砍过去!
出乎奢大王意料之外的,全军刚刚进入峡谷,充当前锋的威信寨头人祖保便亲自跑回中军报告:峡外出口附近遭遇大批明狗伏兵,而且修筑了不少拒马,更挖了好多深沟,一望便知,这些定是大明正规军所为,所有工事都修得一板一眼扎扎实实,强攻定会死伤惨重……祖保还没说完,两侧的大小山头上便鬼魅般地冒出幢幢人影,尽管每处数量都不甚多,放眼望去充其量只有三四十人,但身处强敌环伺之下的永宁军中还是爆发出一阵慌乱。
“慌什么!这些都是疑兵,汉狗们难道能飞下来不成!”奢寅的话音未落,最前方的山谷中便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轰鸣声连续响起,越来越近,仅仅几个呼吸间便在头顶炸起、又向后渐次远去,密密麻麻挤在小路上的永宁军中立即爆发出凄厉的惨嚎声!
各个山头上的明军小队都是炮组,扼守峡谷出口刘铁牛炮组的炮声便是信号,他们并没有丝毫向下冲击的意图,只是架好了火炮,对着下面的人群轰击!更致命的,绝大多数火炮瞄的甚至不是人群,而是对面的山壁!
乌撒一带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乱石峥嵘。成百上千颗铁丸撞到石壁上再反弹进人群,不仅杀伤力丝毫未减,而被轰之处大大小小的碎石崩飞激射,比炮子的数量足足多出几倍,转眼间永宁军的队伍里便倒下一千余人,余众心胆俱裂地仰视着,明军的炮组就在自己可望不可及的头顶不紧不慢地再度装填,然后大咧咧地推动炮车,将黑洞洞的炮口压低指向自己……孙杰新铸了火炮临时组建的那些十几个炮组还好,最可恶的是那些临敌经验丰富的老炮组,炮长们甚至跟近在咫尺的苗兵们玩起了心理战:先是将炮口指向某处,那里的苗兵当然抱头四散,随后炮长们再指挥炮组将炮口指向另一处,却迟迟不肯点火,苗兵们随着炮长的手指老鼠般地到处乱跑,突然之间火把便按在火门上,一声轰响,炮组的所有人一边装填一边看着下面的一片狼藉哈哈大笑……
心胆俱裂。
永宁军军心大乱。饶是素称悍不畏死,被人架了炮在七八丈的头顶对着脑袋轰的场景即便在最凶险的噩梦里也不曾出现过,谁能料想今日竟一头撞进这般地狱般的修罗杀场!好在道旁有块巨石突兀地探出来一大块能掩住几人,奢崇明父子几个被护卫拖过去算暂时有个藏身的所在。就在奢大王的视野里,已经有苗兵自发组织起来,完全不顾头顶的炮火向石壁上攀爬,这些勇士要冒死袭击炮组,牺牲自己为族人博取一线生机。不时有人失手惨叫着跌落,对面山头的炮组也将火力瞄向他们,不计其数的人被铁丸、碎石击中,然而就在火炮的轰鸣声、伤者的惨叫声中,竟有歌声响了起来!
不知是谁起的头,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跟着节拍唱起,不久之后,上万人的和声竟压过了火炮的轰鸣!这是一首苗家关于英雄、祖先与神明的赞歌。尽管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的英雄、他们的祖先、他们的神只、苗家的几千年历史,便是通过这首长歌世代流传!歌声时而哀婉凄美,时而高昂奔放,艺术的感染力无与伦比,每一个幸存者都加入合唱,越来越多的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和着歌声开始向上攀爬,全然不顾身旁的同伴,乃至自己被击中,甚至在跌落时依然顽强地发出生命的最后一个音符!
奢崇明父子已是泪流满面。
近乎垂直的绝壁把绝大多数攀爬者阻于半途,偶有极个别的幸运儿刚刚在崖上冒出头顶也无一例外地在寒光闪过之后跌落:每一个炮组的位置不仅都选在几乎无路可上的地点,而且都有两个果的枪兵提供近距离防护!
奢崇明一个劲地纳闷,孙杰不是去贵州了么?这帮汉狗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强军?
“大王,下令收兵吧。这样不行,所有勇士都会死在这里的!祖保豁出去了,威信寨誓死为大军打开前路,寨里的老幼就托付给大王了!”话没说完,祖保抹了把脸上的泪水,红着眼睛便冲出了巨石的掩护,向前路冲了过去。
“传令,全军集结,用死尸搭垒遮蔽!等威信寨杀开血路,全军突击!”
命令一路传开去。苗兵们依令放弃了徒劳的攀爬,在炮火的间隙里拖过同伴的尸体,蜷缩在尸堆后面,紧紧握着手里的苗刀,哭泣着、默祷着、忍受着火炮一轮又一轮的轰击。两侧山头上二十几门火炮在持续地、不紧不慢地轰鸣,一蓬蓬血花在处处崩射,所有人都在忍耐着,等待着威信寨的勇士们用生命打开通道,那时,誓要屠尽这些汉狗,族人的血债必要用血偿还!
“威信寨死伤过半,已跨过壕沟。”
“祖保头人死在了第一道拒马前,威信寨全军覆没,现在是毋响寨的白寿头人在领军突击。”
“白寿头人死了,只剩下最后一道拒马。阿得革领着落角寨的人冲上去了。”
听着一拨又一拨前方传回的军情,奢崇明的眼里已流干了泪水,心里却在淌血。现在已不再是为了乌撒而战,而是要为这些前赴后继视死如归的勇士们报仇!他在等着,等着阿得革彻底扫平障碍,然后,全军突击,杀尽汉狗!奢崇明在咬牙切齿地等待,直到他看到前方远处的山谷尽头冒出的那连天的红光……
“汉狗们在拒马后面堆了山一样的干柴,火势连天,至少要烧到半夜。汉狗们点起火便收了兵,阿得革被烧死了!还有,领军的汉将就是那个孙杰,大家全看到他了,看得真真切切!”
听到孙杰这个名字,巨大的挫败感从头顶直压下来,奢崇明双腿一软跌坐下去:怎么竟是他?!奢崇明恍惚无力地抬眼看看悬在中天的太阳,耳边依旧是火炮不紧不慢的轰鸣声,熊熊烈焰彻底杜绝了一切突围的侥幸,再被轰上三四个时辰?要不了那么久,最多再有两个时辰,这三万精锐就全得变成三万堆渣渣!
奢崇明颓然道:“全军退兵!回赤水。”
等永宁全军在沿途火炮的持续轰击中不管不顾地跑出斧劈峡,痛得撕心裂肺的奢崇明发现,自己竟有小半手下葬身在这段不长的峡谷里,此刻还跟在身旁的,连同轻伤员在内,只有不到两万人了。
孙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赫章今属贵州,大明时时而被划归贵州、时而云南,此时属四川,成语“夜郎自大”中的夜郎国就是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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