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大智
丁世昌是未到午时赶回洛阳府的,大惊失色的戚晓光没顾得上吃午饭便急匆匆跑来谒见寿王。刚才满腹心事也没觉得饿,被朱至洵强拉着坐下,顿觉饥肠辘辘,嗅觉格外灵敏。
戚晓光闻到的异香其实是香菇。
是的,就是我们今天用来炒青菜的那种再普通不过的香菇。
不过,在明朝,香菇的价格……好吧,确切的说,在明朝,这东西根本就没有价格——因为你完全没机会见到!别说普通百姓了,就连知府戚晓光都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东西。
《龙泉县志》记载:香蕈(音“迅”,蘑菇),惟深山至阴处有之。其法:用干心木橄榄木,名蕈木孱。先就深山下砍倒仆地,用斧斑驳木皮上,候淹湿,经二年始间(此处读“见”,疏落、错落的意思)出,至第三年,蕈乃偏出。每经立春后,地气发泄,雷雨震动,则交出木上,始采取以竹篾穿挂,焙干。又有一种适(恰巧)当(在)清明向日处出小蕈,就木上自干,名曰日蕈,此蕈尤佳,但不可多得。
各种菌类生长所需要的不同温度、湿度、水分、光照、养分、酸碱度等掌控调节,在今天轻而易举。但在没有科学栽培技术的明朝,香菇可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只有福建、浙江少数地区特有的几种树木上才能长出(其他种类的树木上也能生长,但没有独特的香气,是赝品)——人工制造条件培育的,也要三年才能产出,而且,获得与否完全看老天爷是否赏脸给面子、野生的则百分百靠撞大运。当时的人们更闻所未闻什么菌类的孢子繁殖,认为这中没有“种子”的东西是“地气发泄、雷雨震动”而出的“天地精华”,所以,是贡品,只有皇家才能享用到。寿王朱至洵炖的“金鞭汤”里,便放了两粒。
为了尽快让寿王吃完谈正事,也因为猎奇稀罕,戚晓光三两口把盅里的汤喝了下去。不过,可能是强敌压境心情抑郁,闻着香,嘴巴里倒没品出什么特别的滋味。
终于,等朱至洵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坐直了身子,对戚晓光点点头示意,两个王府太监急忙趋前,一左一右地把这座肉山搀起来。后面的人早把特制的大椅撤掉,寿王的两手搭在两名内监的肩膀上,由他们架着,艰难地向王府正厅行去。戚晓光紧随其后。
正厅里,寿王长史胡之奇早已候在一旁。
分封藩王,在历史上分为实封、虚封、半实半虚三种。实封就是给藩王封地治权,王府可以在封地自设个小朝廷,里面相国,六部等机构一应俱全,除了仪仗比天子低一等,其他差不多。这种方式隐患极大,总有一些实力派蠢蠢欲动地惦记京师那把龙椅,远的有汉朝吴王刘濞的七国之乱,近的……好吧,成祖爷就是成功的典范。
虚封就是给个荣誉称号和对应的俸禄待遇,不仅说不上什么治权,连封地都没有。比如清朝,自从康熙削藩灭了吴三桂等人,所有亲王郡王别管什么铁帽子不铁帽子,都是虚封。
自认为最聪明的朱元璋,用的是半虚半实:给封地让你去“就藩”,但没有治权,这叫做“享禄不治事”,同时,大大限制藩王府的行政机构。比如,洪武十三年废了王府的相国等职,改设左右长史——长史,无论左右,都是正五品,地位比相国低的不是一星半点、相国是一个人,长史分左右,相互监督的意思显而易见。
长史由朝廷选派,主要任务有四个:
第一,替朝廷监视藩王。记录平时王爷的行为思想言语表现,定期奏闻朝廷。要是这位有啥不轨冲动的苗头,赶紧汇报!政治取向上要“忠君大于事王”。
第二,匡正藩王的行为。藩王身份尊贵无比,虽然没有治权和人身自由(几百年前王府就静默管理了,一般情况下不让出去),但真要胡来,地方官也束手无策,所以需要有人来规劝他们尊君明理:强抢个民女啥的就算了,可不敢没事惦记着造反——藩王在后宅把民女按倒强行送温暖,长史出来吓唬亲属要顾全大局不要给敌对势力迪刀纸再给俩钱打发走,也算匡正。
第三,处理宗藩礼乐事务。国之大事,乃戎乃祀。打仗的事,由圣天子独断,藩王不可以插手、维护等级制度,时刻提醒上下尊卑靠的是繁琐的礼仪流程:啥时候该祭祖想想本是同根生啦、啥时候该给圣上上个贺章表忠心啦,王爷忙着日李张王赵万……姬,这些事,都需要长史记着提醒。
第四,替藩王背锅。藩王若是惹了祸,或者圣天子看他不顺眼,便会处罚。可藩王金枝玉叶打不得啊?那就收拾长史,杀鸡给猴看以儆效尤。这叫“王有过,诘长史”——很像王公子弟陪太子读书。侍讲学士咿咿呀呀念得嗓子眼儿冒烟,太子才搂着俩宫女过来。这还得了?学士一瞪眼,冲天没亮就规规矩矩跟自己念了半天书的小娃娃喝道:“日上三竿你才来?这等顽劣,给我打!”于是太监把那倒霉孩子按倒乒乓一通板子打得鬼哭狼嚎……俗语“陪太子读书”今天的意思是无用功,反正你继不了大统,而原意里,有背锅顶雷的意思。
大明早期,长史因为代表了朝廷的信任,责任重大,有点类似都察院的御史老爷,品级有限但地位很高,任满回朝,前途也是一片光明。不过,到了中后期,圣天子只关心叔叔侄子们别造反,其他事往往都是闭一眼再闭一眼装看不见,除了武宗朝脑子短路的宁王朱宸濠折腾了一出闹剧,其他藩王大多忙着每天两件事——一日三餐。朝廷放了心,负责监督他们的长史,地位随之一落千丈。天顺(英宗,土木堡被俘,过阵子跟瓦剌喝成了哥们又被放回来发动夺门之变当了两回皇帝那个)以后,职务变终身制了,一坐到死,官场上再也没有出头之日。因此,正儿八经正途出身的,往往都不愿干这个、做了这个的,因为绝了上进之路,也大都铁了心跟着王爷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这位胡之奇便是这般。寿王府左长史的位置一直空着,他是右长史。胡之奇以前是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正六品。因为跟着起哄改立太子,在朝里站不住脚了。先皇觉得既然你那么忠于寿王,干脆外放出来给他做长史吧,有你这么个赤胆忠心,朕的胖娃吃不了亏!职务虽越了两级,但仕途也算到了头。胡之奇也明白这个道理,索性绝了其他念头,跟定了朱至洵。好在寿王智商不高,除了贪嘴,与其他变着花样胡来的藩王们相比,地方上倒是没怎么祸害。
等戚晓光讲明了陕州已失、渑池新安难保、关盛云等即将来犯洛阳的情况,朱至洵茫然问到:“戚爱卿,依你之见,孤该当如何?”
戚晓光离座拜道:“臣斗胆求王爷三事。其一,遣护军,守关隘。其二,开王仓,饱饿军。其三,赐银钱,募流民,协城守。”
没等朱至洵搭话,胡之奇怪声应道:“戚大人,养兵卒,济百姓,自应由国家藩库度支。挪用朝廷给王爷千岁的奉养,这个,似乎于理不合吧?王府护军本是护卫王爷安危,大人一句话便要了去,听大人的意思,还是出城野战,那,王爷千岁谁来保护?不说万一有个闪失,就算歹人惊了王驾,那罪过,可任谁也担不起吧?”
戚晓光早就知道这个胡之奇不是什么好玩意,面色一沉,回道:“胡长史所言差矣。贵长史久居王府,似不知地方之难。各州县之粮获自下月始才陆续解送本府。当下青黄未接之时,府仓存粮不足千石,若贼人大举围城,支撑旬日已是勉强。有道是天子不差饿兵,肚里没食,军心士气可想而知,府城如何守得?函谷关在城西,挡阻于贼人必经之路,若有王府护军强兵劲卒凭此天险雄关守之,大可以一挡百。此乃守战,何来野战之说?贼兵压境,焉有自弃险关之理?贵史岂不闻覆巢无完卵耶?”
胡之奇辩道:“戚大人,藩库无钱粮,大可问城中富户百姓征收些赋税便是了。恰如大人所言,覆巢之下难有完卵,依下官想来,一旦城陷,家破人亡,这个道理,百姓们还是懂得的。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王府的区区之物,呵呵,大人就高抬贵手别惦记了吧。”
戚晓光怒道:“胡长史!贼兵咄咄而至之际,宵小不法本就蠢蠢欲动,此时再强征赋税,这是激民变!本府深信,目不识丁的百姓也能明白一旦城陷便家破人亡的道理。然本府今日方知,有人虽饱读圣贤书,却是不懂!”
胡之奇犹自强辩道:“哼,惩奸除恶,不是知府大人的职责所在吗?怎么戚大人治理洛阳许久,还会有蠢蠢欲动的宵小不法之徒呢?”
寿王朱至洵一抬手,止住了正要拍案而起的戚晓光:“戚爱卿,孤听明白了。太祖祖制,藩王享禄不治事。胡爱卿,地方上的事,休得多言。”
戚晓光离座而拜:“谢千岁。千岁明鉴万里。”
胡之奇更是立即换了副面孔抢先一步噗通跪下:“臣死罪。王爷恕罪啊。”
朱至洵对戚晓光摆摆手:“戚爱卿,孤只想做个太平王爷,破贼安民这些事还要靠你。”
话音未落,跪在地下的胡之奇便面露得意之色,戚晓光听得心头一紧,刚想再说点什么,正待躬身,只听寿王继续说道:“藩王藩王,这藩字的意思不就是藩篱么?篱笆保护的是宅子,何况孤自己的地盘有贼来犯,孤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戚晓光发自肺腑的一躬到地:“千岁英明!臣铭感五内!”
寿王点点头,继续说道:“王仓里有多少粮,孤不知道,回头胡爱卿查一下。戚卿家可以先取去一万石应急,这个数孤肯定拿得出。孤再给你两万两银子,你看着用罢。”
戚晓光完全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整天胡吃海塞浑浑噩噩的庸碌王爷,关键时刻竟如此深明大义,感动得一时竟哽咽住了,伏地重重地叩首拜谢。心想着,三事已经成其二,调用王府护军之请确有些不妥,正待告辞,寿王又道:“戚爱卿稍等一下。来人,把孙富贵叫来。”
不一刻,一个黑塔般的壮汉身着皮甲进了正厅,伏地瓮声瓮气的给朱至洵请安。
来人正是寿王护军指挥孙富贵。
严格意义来说,孙富贵不算中原人,其祖上是流落到海西的高丽人。
永乐元年,女真首领西阳哈、锁失哈等来朝贡马,明廷遂置兀者卫,以西阳哈为指挥使,锁失哈为指挥同知。永乐九年,正式设奴尔干都司府。不过,与其他都司府不同,奴尔干都司主要职责是招抚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流域的苦蛮部落,没有实质上的军事指挥权,辽东以北数百个卫所不受其管辖,而是直接听命于五军都督府、就连驿站军情系统也是统归辽东都司府统辖。
英宗年间征瓦剌,兀者卫响应出兵助战,领兵的便是孙富贵的爷爷阿哈出。虽有小胜,土木堡之变无力回天。溃军一路逃回京师,又参加了于谦指挥的北京保卫战,悍勇无双,力战后部属伤亡十之八九,索性便留在关内。待到英宗发动夺门之变重登大宝,清算代宗的旧人,到阿哈出这里犯了难:这个蛮子既跟自己共患难差点把命送掉、又跟代宗混过还深得信任,简直就是个谁坐龙椅拥护谁的工具人猢狲,于是赐孙为姓,由鞑官指挥使“升”为指挥同知(指挥使当然高于指挥同知,但鞑官的官职不值钱,与朝廷命官的官职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举个例子:正规军排长可以把民兵连长当手下的大头兵一样使唤),留在了京营。
不过,一根筋的孙哈出在京油子扎堆的京营里怎么可能受人待见?挂着指挥同知的头衔,混得连个把总都不如。再到孙富贵这代,先皇多少也有耳闻这家人脑子不够使力气有富余的遗传特征,索性外放了寿王护军指挥使——这样的家伙使唤起来让人放心,保护朕心爱的胖儿子去罢。
按照太祖朱元璋的构想,每个藩王王府护卫指挥使司“护卫王邸。有征调,则听命于朝”,下设三个卫,每卫下辖前后左右中五所,共5600人,此外,还有围子所二,各千余人。如此,每个藩王手里便掌握了两万余武装力量——太祖封了二十多个藩王,老朱家一脉直接掌握的兵力高达四十余万!有这等雄视天下的嫡系直辖部队,哪个领兵的军头还有造反的胆子?更重要的,这帮工具人平时种田自己吃自己外带让王府吸血对主子唯唯诺诺、打起仗来又铁骨铮铮王爷叫砍谁就去砍谁!天底下还有比俺老朱更聪明的人么?太祖爷越想越开心,于是两腿一蹬把自己美死了。
然而千算万算,偏偏忘了算真真嫡传自己血脉的老四。老朱一死,大朱装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拎着刀,把亲侄子小朱砍到不知所踪,至今几百年都没人找到。
朱老四太知道这局牌自己是怎么赢的了,所以绝不能让别人也有这么玩的机会,于是采取了最简单的法子:把你手里的牌都没收,只给你留一张,看你怎么跟朕玩!
所以,到了现在,寿王护军只剩下一个卫,领头的便是孙富贵、孙富贵手下名义上还是五个千户所,全凑齐了一千五百人。好在孙富贵不懂得偷懒耍滑,日常训练抓的不错,这些人比其他卫所兵强得多。
寿王把孙富贵叫起来,对他说道:“富贵,有贼人进犯洛阳。你挑一千人马,跟戚卿家走。凡事听戚卿家吩咐。”
孙富贵抱拳应道:“末将遵旨。”
感激得无以言表的戚晓光毕恭毕敬地伏地四拜,领着孙富贵出了寿王府。
河南府的各卫早就裁的裁,并的并,离洛阳最近的弘农卫在陕州,不用问,已经被贼人彻底打垮了。虽已向朝廷和省城开封,以及周边各府都派了六百里加急驿马,但远水难解近渴,现在除了不顶啥用的杂兵,戚晓光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孙富贵这支王府护军了。
好在孙富贵实在,王爷交待过的事就是天大的事,按照戚晓光的布置,带着一千人马扑向新安,刚好赶在关盛云前锋到达之前,抵达函谷关。
历史上总共有三个关隘都叫函谷关,其中最著名的是两个:秦拒六国那个是旧关,曾号称天下第一雄关,在灵宝。到了汉武帝时期,为笼络人心,刘彻将(函谷)关中土地分封给功臣,唯独忘了立下赫赫战功的楼船将军杨仆,遂对他言道:你便做个“关外侯”吧。杨仆怕他人耻笑,便言道,臣耻为关外人,恳请东移函谷关。刘彻为了强化对关东地区的统治,震慑关东豪强,顺水推舟地答应了杨仆的请求,下令将函谷关东移三百里至新安县东,称为新关。新关建成后,旧关的重要性大大下降,天下第一雄关的桂冠便归于潼关。王昌龄那句脍炙人口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说的汉关便是此处。
新安知县蔡文英此刻还活着。
在去寿王府的路上戚晓光下令,让蔡文英率丁壮先行临阵磨枪地修缮协守函谷新关。当然,里面肯定有私心——渑池太远,傅跃辉真是来不及救下。新关本就在新安境内,再加上自己光明正大的理由,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关盛云大军的斥候没在空荡荡的新安县城耽搁,径直穿城而过。刚刚驰出东门不远便勒住坐骑——巍巍雄关上红旗招展,狗官兵们已经完成了布防,前方等待自己的,将是又一场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