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五章门道
在鲍大人返回西安府的同日,张虎已经到达秦州。
张虎不是不想打巩昌,府城的粮食、财富、人口当然比其他地方多得多,望着巩昌府的高墙,张虎不由得回忆起在保宁府度过的那一段美好时光。再看看周围那么多炮灰,挥挥手,各营的战兵们就把老营的百姓们赶上去攻城了。
十多万人屯兵巩昌城下,一眼望去简直无边无际。人多便能壮胆,尽管没什么攻城器械,只是临时造了不少长梯,众人抬着,一股脑向城下冲。张虎琢磨着,大不了死个万把人,等守军消耗的差不多了,几个战兵营踩着尸体也上去了……可是残酷的现实很快就击碎了美好幻想:墙上倾泻而下的火力中,布衣百姓们像镰刀下的麦子一样成片成片地倒地,还没摸到墙根,已经有约莫两千来人横尸当场——人群太密集了,墙上的弓兵几乎不用瞄准,只是进行概略射击往往就能取得不错的效果、更要命的是,这些百姓既没有遮护的大盾也不可能披甲,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破烂不堪,守军只需要半张弓俯射就能撂倒,对体力消耗极为有限。张虎在阵后认真地观察着几名守军弓兵:二三十轮过后,射击的节奏竟看不出丝毫有缓下来的迹象!
不行,城头守军没受到压制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攻击!于是张虎集合了全军的弓兵前出做掩护性射击。刚刚射出去两轮箭,弓兵队伍里便接二连三地响起哀嚎声——原来,守军直到这时候才投入弩兵,一个个隐身城垛间,对涌过来的百姓们不屑一顾,气定神闲地瞄准自己的弓兵!
弓弩都是远程打击武器,各有优劣。弓箭的优势是射击速度快,劣势是需要长期艰苦的训练——没有一年以上的严格训练,射出去的箭很难有准头,所以军伍中的弓兵们往往被集中起来进行覆盖性概略射击。弩的劣势是射速慢,一次上弦瞄准击发的时间里,一个熟练的弓兵可以从容完成五次引弓射击。但同时其优势也是巨大的:首先是破甲能力,普通弓箭很难穿透铁甲,而哪怕是钢板甲,在弩箭面前也不堪一击!其次是准确性,弩机上有望山,精度与全凭射手经验技术的弓箭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第三是稳定性,拉满弓便要尽快射出去,没几个人能长时间保持满弓待发状态,而弩兵端着弩机可以气定神闲地瞄准等待最佳时机。最重要的,训练成本会大大减少:在望山的辅助下,任何普通人只要稍加训练就可以取得很好的效果。
张虎的弓兵们都有大盾兵掩护,但射击时无论如何也要从盾后跳出来张弓、瞄准,这便给了以逸待劳的守军弩兵绝佳的机会。为了便于引弓,弓兵们都只着了半身皮甲——即便是铁甲,在弩箭面前都不堪一击,何况皮甲!被射中要害的弓兵固然会当场殒命,哪怕只是四肢中箭,人也就一辈子废了。几十名弓手被射倒以后,张虎无奈地撤下了弓兵队。
比杀伤人命更厉害的是对士气的打击。侥幸没被射中的百姓们冒着箭雨把长梯架在护城壕上哭爹喊娘地跑过去,不时有人慌乱中一脚踏空踩在空当里把自己卡住,再把后面拼命逃避城头羽箭刹不住脚的一溜人通通绊翻,你拉我拽地先后全栽入壕里……
张虎出身边军马队,擅长的是骑马对冲和抡刀子砍人,直到此时依然没有多少攻击坚城的经验——四川的几座城都是通过奇袭内应之类的手段拿下来的,于是一直默默地看着。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墙下才慢慢聚起千把号人,还有十几架梯子,心里终于明白:这样子,巩昌府怕是打不下来了,没有任何威胁的守军可以肆无忌惮地探头攻击,这仗还怎么打?好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城头一线突然蒸腾起一长溜白白的水汽,紧接着便是两两成对的守军端着大锅兜头向城下浇来——他们竟连投石都不屑,直接在墙上烧开了水往下浇!墙上不时有守军探头出来向下观察,一手扶着墙垛一手拼命挥着,指挥着端开水锅的家伙们往人多的地方浇下去……
墙下是一片鬼哭狼嚎。
督战的营兵们在安全地带挥舞着棍棒刀枪,还在把百姓们源源不断地驱向城下。惊恐万分的百姓们扎成堆畏缩着,躲避着,最终还是不得不向城下的箭雨中奔去,像极了被群狼包围驱赶的羊群。沿途的尸体、血泊中挣扎哀嚎的同伴都带给他们极大的震撼。最恐怖的是从墙下迎面逃回来的那些被开水浇得活鬼似的家伙们,有的头发脱落了大半满脸水泡、有的身上挂着好大一片被烫脱的皮肤,嫩红的肉露出来,沁出黄澄澄的一层液体、有的跑着跑着一头栽倒,在地上的每一下挣扎翻滚,都会留带下一片皮肉,而惨呼中的人却浑然不觉……
终于,恐惧慢慢开始压垮了精神,人群变得歇斯底里,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向城墙的方向跑,而是漫无目标地向两翼散开。两翼是方戈的几个营负责督战拦截。张虎立马在临时堆起充作将台的土堆上向彼处望去,很快得出结论:再不采取措施,人数众多的百姓迟早会冲破方戈的阵脚——那时便一切都晚了!看来攻城这件事,可不是用万把死尸垒到城墙那么简单。终于,张大王黯然叹了口气:收兵吧。
清脆的鸣金声响起,城头爆发出一阵清晰可闻的欢呼声,间或夹杂着各种谩骂声隐隐传来。
墙上射下来的箭雨慢慢稀疏下来,后来干脆停了。受伤的百姓们躺了满地,他们心里知道,即便挣扎回去,张大王也不可能养着自己,那便躺下听天由命吧。有不少没受伤的百姓也怀着侥幸心理混在其中,他们也不想再回去——活生生的例子就在身边,回去做牛马、啃野菜也就罢了,但下一场战斗,自己很可能像身边的家伙一样,不明不白地葬身在哪个城下!有些督战的战兵立功心切,拎着刀子跑上前来在人堆里辨识着,看到没什么大碍的便狠狠地戳上一下……
“啊!”一声惨叫,一个刚刚捅下一刀的家伙被一股大力撞倒,挣扎了几下便寂然不动了,胸口赫然插着半截弩箭——墙上的守军不舍得把宝贵的弩箭浪费在老弱百姓身上,贼人战兵们当然是绝好的目标。先后十几个跑到百姓群中补刀的家伙先后被射倒,于是其他人一股脑地逃了,侥幸捡到条性命的百姓中响起阵阵呼声和赞美声,所有还能开口的人都在倾尽全力向城头喊着,诉说着自己的悲惨与不幸,向官军们表达着救自己脱离虎口的无尽的感激。
张虎的队伍已经消失在视野尽头,墙上被抛下几十条粗粗的绳索,足足有一二百名官军先后缒城而下,来到百姓们中间。在他们的指挥下,侥幸逃得性命的百姓们把死伤者集中到一起并排摆下,随即精疲力竭的他们也被集中到一处。原地坐下的百姓们刚刚如释重负地叹出一口长气,还没来得及发出终于捡回性命的感慨,便惊恐地看到官军已围定了四面,紧接着随着一声凄厉的哨音,雪亮的刀光便再度在人群中闪起!
惨呼声、求饶声、诅咒声……终于沉寂下来,官军们肆意谈笑着、咒骂着在尸堆里艰难地跋涉,认真地检视每一具尸体。找到堪用的便招呼来同伴合力割下首级,偶有看身形年龄合适首级却稀烂得无法辨识的,众人口里便会发出啧啧的惋惜。
这一仗,张虎扔下五千多包袱,当然灰头土脸。不过,在随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张虎又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只要自己不去碰那些坚城,宁远、通渭、秦安等县简直都是毫无反抗能力的肥羊,大小官员富户固然逃散一空,百姓们能跑的也都避进山里,可毕竟都是县城,带不走的粮食、工具,俯拾皆是,都等着自己去捡呢!
此刻,张虎在秦州城外犹豫着,要不要再打一下试试呢?
张虎正在游移不定,派出的几路侦骑陆续送回了消息:凤翔府那边的二里关重兵云集,绵延十几里的军营直接连上了大散关,强行进军一定会遭遇连番血战。与此截然相反的,汉中府与巩昌府交界的天险马岭关已空无一人,几名斥候甚至一路跑到凤县都没遇到任何拦截——看情形,凤城也是一座空城!
张虎不识字,让师爷用红笔在秦安县衙搜到的舆图上把这几个地方标注出来看了半晌,渐渐地,好像悟出了什么门道,于是抓过笔用拳头攥着在图上一划:这……分明是给本大王留出一条路来了啊!
可是,这帮狗官会不会在前面给自己挖好了一个大坑呢?张虎陷入了沉思。牛有田脑子比张虎还迷糊指望不得,倒是方戈一语点醒梦中人:“大哥你不记得是怎么到的我们川省的么!”
对啊!早先起兵那会儿人少,沿途的各县都巴不得自己赶快去临县、现在壮大了,对手换成了省府级别的狗官,他们八成也是盼着自己早点离开的吧!管他呢,走,从两当经马岭关去汉中!然后是去湖广还是哪里,到时候再做打算!
由于张虎横在路上阻着,巩昌府大捷的文报和首级直到张虎进入汉中府境才送到省城西安。别看张虎损失了五千多人,交上来的首级只有五百多级。死者绝大部分都是老弱,就这么交去兵部,不仅不能作数,更会大大影响这份捷报的意义。陕西都司府又从中摘出去一半,送往京师的只有两百二十余级——除了二三十个被弩箭射死的弓兵战兵,其他当然全是被裹挟的百姓。
果如张虎方戈所料,大军进入汉中府“连克”凤县、留坝两座空城易如反掌,然而,在向凤翔府方向试探时,在大散关又碰了一鼻子灰。随即沿着褒水向汉中府城行进途中,在虎头关和鸡头关,再次见到旌旗如林,刀枪映日的壮观场景。怪就怪在南北都有重兵,可官军们绝不出关一步夹击,硬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大掳四郊!经过几次有意试探,张虎彻底明白了:狗官们就是想打发自己快点离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