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四章剜墙与悬楼
还没听完牛有田的介绍,张虎心里便隐隐地有一种感觉:自己遇到了劲敌,开封府的狗官与他处不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对是不是继续跟开封府死磕下去张虎有些动摇。然而转念一想,还是得打。首先,自己这帮人大多没打过什么硬仗——很多老兵都死在四川了,如果遇到坚城就躲开,只靠劫掠乡下,乡下物资有限,绝养不起这么多人,部众迟早得分崩离析、其次,巩昌府是个例子、开封府这里如果再来一次,狗官们若是看到只要拼死抵抗便能守住城,以后的仗必定会越来越难打、第三,西面援军的威胁已经彻底不复存在,北面是滔滔黄河天堑,西南有方戈在扫荡,开封府已变成一座绝了外援的孤城,若是连这样都不战而走,不止自己的威望会一落千丈,维持士气都成问题!第四,营里有的是炮灰,虽然要投入战辅兵督战肯定会有些折损,但死的绝大多数肯定还是百姓们,没啥可心疼的。嗯,不止要打,打下来以后一定还要屠城,叫所有狗官们瞪大了狗眼仔细看看抵抗的下场!
不过,既然不能取巧,也没其他办法,只能按部就班一板一眼地攻城了。
张虎和牛有田都听说书先生讲过攻城战要“围三阙一”:给守军留一条逃跑的通道。否则,守军见四面都是铁壁合围反正跑不了,横下一条心死守下去,会大大增加攻城的难度。北面是黄河,攻击重点在西门,南面也有大队人马驻扎,再远处还有方戈,所以,二人依然按照原计划,继续在城西和城南发动攻击,张虎甚至还有意把城东的部队撤下来一些,希望守军能从那边突围——只要狗官们一逃,破城也就是探囊取物罢了。这个布置,在不久的后来让张虎追悔莫及。
至此,这场围城战进入了那个时代典型的攻守模式。城外成千上万的流民在督战兵们的威逼下抱着麻包填壕,城上则箭炮齐发地迎击、每填平一段壕沟,就有大队人马挟带云梯、楯车冲过来,到了墙下,守军和协防的百姓们则投石浇油泼洒煮沸的金汁……与以往不同的是,张虎使用了一种新技术:“剜墙”。
所谓剜墙,就是攻击者推着大车或举着门板冲到城下,把它们竖起来往城墙下一搭,下面便形成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三角形空间,人躲在里面用镐头或铁钎刨城砖。
像大明的几乎所有城池一样,开封的城墙是青砖包夯土结构。之所以采用这种方式,主要的原因是效率高,建造速度极快:太祖从洪武初年开始大规模建城,只用了十来年,帝国广阔的疆域内绝大部分战略要地大城便都已竣工。
具体的方式是先用坚固的巨石做墙基,然后夯土建造城墙主体,最后在附近建窑烧砖,包裹到夯土层外部。绕着规划城池的轮廓外圈取土,随着城墙的加高,一条环形的护城河也便逐渐成型、古代到处是森林植被,烧窑的燃料更是随处可得。所以,直到今天我们往往能在很多古城的附近发现位于河边的窑址,或者,留下带“窑”字的地名。
张虎的剜墙术还是在陕西行都司攻打那些寨堡时学到的,只不过那边要对付的大多数堡垒只是夯土墙,开封府这里则要先撬下包裹在夯土城墙外部的青砖,然后再刨里面的夯土层——不需要挖到内墙,沿着城墙的一面剜他几十处窟窿,只要挖得够深,失去墙基支撑的这一段城墙被自己的重量压垮是迟早的事。
墙头上的吕慎、杨忠国等文武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攻城术,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有障碍物遮蔽,投石和金汁等传统防御方式几乎无效,即使熬了沥青浇下去点燃,贼们便会逃去另一面门板下继续挖!见守军无可奈何,贼们抬来更多的门板,新门板的外面都涂了一层厚厚的湿泥!墙上的守军拼了命地放箭,可是贼人数量太多,那么长的城墙终究防不胜防,这样子下去,墙基迟早会被贼人挖塌。
不行,还是得投石,投大石头砸!姜士德的亲兵们吆喝着命令协防的丁壮放下那些一个人便能搬动的石块,两三人合力举起一二百斤的巨石向下砸……然而,死伤惨重。被砸塌了四五处地方以后,贼人调上来很多弓兵,躲在大盾后向墙上的丁壮们射击。几人合力抬石动作自然迟缓,为了保证落石的准确性又要做探头攻击,机会太多了。只要一个人被箭伤到松了手,伙伴便大都会被失去平衡的石头砸伤。恐惧感迅速传播开来,丁壮们的动作越来越迟缓,眼神也变得紧张、犹疑。
满头大汗满脸焦黑的推官纪澍正弯着腰在向铁锅里投沥青块,没听到那几声“大人、大人”的招呼,然后就隔着灶火看到肮脏不堪的两条裤腿,抬头望去,一个秀才模样的人站在对面。好吧,依稀是个秀才模样——身上穿的是件脏得一塌糊涂的蓝色长衫,腰间系了条布带,长衫的下摆塞在布带里,头上的文士巾歪斜着,脸上、身上、手上都是汗污泥渍,显然这位也一直在墙上忙着。见纪澍望过来急忙施礼,口里又是一声“大人”。纪澍那个急啊,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个:“什么事,快说!”
蓝衫秀才又是一躬:“大人,学生张坚,琢磨出一条破敌之计。”
纪澍听了这话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两军交战拼的是士气、人数、装备训练。书上那些所谓锦囊妙计尽是些胡扯,这位莫不是看书把自己看傻了?然国朝一向尊重读书人,口里含糊应道:“有何妙计请快些讲,本官忙的很。”
秀才张坚道:“火油有限,贼人众多,大人,学生以为咱们可以造‘悬楼’破之。”
纪澍也在为所剩无多的沥青块着急,听到这话心里一动,狐疑地问道:“悬楼?悬楼是啥?”
张坚连比划带说地解释了一通,见纪澍一时听不明白,索性捡起支烧黑了一头的木条在地上勾画起来。没等张坚画完,纪澍已经大喜过望地大声赞了一句,随即叫来几个衙役,如此这般地吩咐下去。很快,衙役们找来几个木匠,在张坚的讲解下,木匠们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便打造出来一具悬楼样品。一众大人们围拢了来,兵卒们在内墙上练习了一下,效果绝佳!很快,开封府所有的木匠和学徒们都被集中到一起,棺材铺、家具铺的库存木板被征调一空。
日头略略偏西了。在远处观战的张虎和牛有田等人发现,墙上的人更多了,然而投下的砖石却明显少了许多,正在奇怪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墙垛间突然冒出来几十座小木房子,好吧,说是小房子般大的大木匣更恰当。匣子下面是一条长长的厚木板,木板的一头在墙里有一大群人拉拽着,另一端连接匣子并同时充当地板、走道和支撑物,整体长度大概能横跨三几个墙垛。墙里守军们合力拖拽下,木匣子一点点地探出墙外,紧跟着,木匣里便向躲在墙下射击死角里剜墙的兄弟们射出密集的羽箭!
厚重的青色城砖需要花费很久的时间才能撬动,抠下五六块后就可以再向里面挖掘了。不过,对付坚实的夯土层也不见得比抠墙砖轻松多少——不少重点工程,夯土墙体的验收是以“铁锥锥之不入寸”为合格标准的,开封府,无疑是这样的重点工程之一。此时绝大多数剜墙的家伙们都只是刚刚撬下三五块墙砖,进展最快的,也不过在夯土层掘出个尺多深的窟窿。支撑物只能遮蔽来自正上方的攻击,两侧都暴露在悬楼里弓兵们的攻击范围之内,几丈远近,又是居高临下,每个木匣——张坚口中的悬楼里,兵士们都向左右射界里剜墙的家伙们射去羽箭,一时间惨呼声四起!
张虎那些负责向城头做掩护射击的弓兵们对悬楼无计可施:半寸厚的木板足以阻挡所有羽箭和弩箭,除非用床弩或投石机等大家伙,否则,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里面的守军不慌不忙地进行单方面屠杀!
除了羽箭,张虎发现,守军还使用了一种新武器:炸罐。略加观察,张虎便窥出了其中的奥妙:只不过就是寻常的陶罐,里面塞了火药和碎石,用泥巴封了口外面留一段引信,点燃后向下一抛!有的引信留得太长,落地摔碎了便没什么威胁,可那些在空中或临近地面炸开的,每每能伤到附近的不少人。
悬楼里的狗官兵每次射中人都会喧哗一阵,墙上拉扯木板另一端的家伙们便爆发出一阵呼应的欢呼声,整面墙上,欢呼声此起彼伏。张虎与牛有田恨恨地看着,悬楼里不时有兵士踩着木板通道跑出来,从墙上守军那里接过整捆的羽箭或装满了炸罐的布袋再跑回去,等这一片区域再也见不到活人目标,他们会大声招呼,用手指着另外的地方,于是墙上的丁壮们合力把悬楼拖拽回来,再从另一处缓缓推出……更气人的是,墙上竟还爆发出一些小小的争执:有些家伙在拉拽着要踏进悬楼里的弓兵,激动地比划着,虽然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在吵些什么,看看动作,无疑是争着进去向下面攻击!“娘的,不仅不逃命,还争着参战!这仗还怎么打?”牛有田狠狠地向地上啐了一口——他若是知道,想出这个主意的张坚便是前日在城外见到的那个急疯了的家伙,还不知会愤怒成啥样子。
一处、两处、五六处、十几处,墙下骤然冒出一长溜小黑点,那是刨墙根的家伙们在向回跑。担任掩护的弓兵们同时也是督战队,射不到悬楼里的守军,纷纷把弓箭瞄向他们……
“鸣金收兵吧。”张虎无奈地吩咐道。
剜墙的家伙们大多是百姓,张大王当然不会吝惜这些人的生命,然而,这种战术已然失败,即便把他们全部射杀,除了浪费羽箭,还能有什么意义呢?不如留着他们,明日让他们继续攻击,消耗守军的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