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天塌下来自有个儿高的顶着”,说的时候的确豪气,但真正碰上了又是另外一回事,况且实际情况与最初的设想偏差太大。
其他的先且不论,单说黑风老妖的修为。
妖族飞升境界是什么概念?
人族化神层次。
这不扯淡么?!
恐惧并非主要的,更多的是一种措手不及的惊愕,戚宝一时没回过味儿来,摇头晃脑的,脸上的肉浪还不曾平复,又见惊变。
凉城东西两头大概城门的位置,以及横贯东西的南墙正中,先后飞起一团硕大的七彩火光,升至极高的空中轰然炸裂。
每一个火团,爆散后的碎火彼此连缀,隐隐勾勒出一副写意的山水画。
一山,七峰。
净妖山。
——正是净妖宗特制派发给城中其他宗派的信号。
其光熠熠,远近可见。
其声隆隆,遐迩能闻。
随着这声足以盖过雷鸣的炸响,凉城内外、山上山下,舆情也炸了,因为不论凡夫还是玄门,所有人都明白这当中的含义。
“敌袭,是敌袭。”
“兽潮攻城?!”
“怎么可能?这、这也太突然了。”
“对啊,一点儿征兆没有。”
多少人难以置信,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甚而根本不愿接受这个铁板钉钉的事实。
“不,我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
“会不会是误发?”
“就算是失误,一处还说得过去,三个地方同时出错的可能性,你觉得很大?”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么干?净妖宗三令五申,在这件事儿上开玩笑,是要掉脑袋的。”
“也就是说真有兽潮袭城?!”
“也不知这回来有多少妖怪……”
山上,微有躁动。
山下,却是乱了。
城里,也乱了。
原来那妖息委实霸道,以飞尘为介,利用妖性,汲取天天地元气与水行精气,最终凝结成黑雾。
雾气轻飘飘的,落得并不快,却浓厚稠密,飞散缭绕间铺天盖地而下,已经笼罩了城里城外不少地方。
顿时,天愈发黑了。
接触黑雾,不同的受体自有不同的反应。
在城外,围城的兽族本身自带妖性,所以这雾非但无害,反而有益。
尤其对那些只差临门一脚的妖怪而言,甚而有那么一丝可能,借助这黑雾突破最终的桎梏,就此生出智慧、迈入启灵境。
至于净妖山下,也还好。
都是修行者,对此类妖属之物有着天然的敏感与洞察,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后,除去最开始浸染妖性的少数人,其余杂役各有手段驱离黑雾,保得自身无虞。
只苦了城中一干凡众。
“这雾有毒?!”
“速速遮住口鼻。”
“快快快,拿块湿布来。”
“用袍子也行。”
“我、我这儿没水呀。”
“尿、尿,赶紧尿。”
……
凉城里,更乱了。
一方面,因为察觉得相对较晚,城中很多人中招。
另一方面,虽不明就里,但求生的本能被激发,在官家与乡绅的组织下,人们迅速展开自救与帮扶,对那漆黑的妖雾避而远之。
如此,在兽潮袭城引发的骚乱下,凉城百万人中,前前后后总有三成民众受到妖性荼毒。
要克服由此带来的苦难,个人体质的好坏是基础;相较之下,坚定的心性则更为关键;加之其他方面的不同,这三十万人最终遭逢完全不同的命运。
那些身心俱佳、底子极好的,只在一阵细微的异感后,自行回复常态。
身心稍欠者,体内妖性蛰伏,并因此在不久后出现了轻重不同的各种症状;所幸时候尚短,又得净妖宗及时施药救治,才不至于捱到妖性爆发。
再次者,吸入妖雾后旋即发生异变,神志失常之下,如患了失心疯一般见人就咬——妖性,也经此传播开来。
不过,与那等撑不住、直接暴毙者相较,这些人至少还保住一条小命,绝对算得上不幸中的万幸了。
据事后凉城城主报与净妖宗的消息,在此次妖雾波及的人群中,前后无恙者不到三万,病者八万左右,伤者十二万上下,死者七万有余。
这一切自然是后来的情况。
而在事发地当下,凉城中的骚乱并未持续多久,进而引发更严重的后果;因为在妖雾没有完全罩下来之前,净妖山上终于有了动静。
最先有所感应的,还是宠渡。
一道狂暴神念,自净妖山巅倾泻而下,搅起无匹风势,卷动妖雾扶摇直上。
刹那间,天色乍变。
然而,这只是治标之策:吹散了这一拨,还有下一拨;若不从根上消除,毒雾迟早会再次落下来。
而那神念的主人,——落云子,不可能一直坐镇此间,以神念之风将妖雾托住。
所幸,净妖宗另有后手。
前后脚的工夫,凉城以北猛而光耀八方,一道玉白光柱轰然爆起,以净妖山为中心朝四周迅速膨胀。
“‘三百里禁’?!”
“呼……山上总算出手了。”
“有救了,咱们有救了。”
“净妖宗万岁、万岁。”
城内山下,不论何人、身处何处,都抬起头来,争相凝望净妖山的方向,看着那玉柱愈发光大,顶天立地,几息间罩住了连凉城在内的广袤区域。
是禁,也是净。
方圆三百里内,外邪辟易。
毒雾全被净化,妖性不再。
此刻禁制内外,全然两个世界。
禁外,异常的漆黑。
禁内,自然的昏暗。
这期间最高兴的,还是宠渡:既然这禁制能净化毒雾,那是否意味着,净妖山上存在拔除自己体内妖性的办法?
以目前的情况来判断,很有可能;但唯有长居山上,才有足够多的机会与可能去发掘其中的答案。
“说什么也要弄个正式弟子的身份。”宠渡决心愈发坚定,“但到底该怎么办呢?别等还没上山,小爷就被妖性折磨死了。”
宠渡正思量着,却晃见拴在穆多海无名指上的传音符亮了。多海运起灵力,并指在符上轻轻一点,轻声唤道:“母亲……”
“嗯。”
“母亲,山上如何了?”
“宗主即刻率人下山平妖,我与你爹爹受命主持护山大阵。”传音符那边语调舒缓,并不见丝毫慌乱,“其他方面也已安排妥当,你几个不必忧心。”
语音刚落,一团玉光自净妖山巅冲天而起,亮眼耀目,在昏暗的天色里,如夜空中的星星,如晨光里的太阳,掠空而过。
“山上下来人了。”
“那光,是宗主大人么?!”
“快看,还有、还有。”
议论与欢呼声中,远远近近的人们仿佛看见了希望,因为在落云子之后,十余道玄丹宝光先后飞起。
光之所向,正是凉城南墙。
“你已在回山路上,”苏雪的声音将三人思绪拉了回来,“还是仍在山下?”
“还在山下的。”
“与宠渡一起?”
“是,还有他一个朋友。”
“正好,如此倒不用再另外找他了。”苏雪道,“若是方便,你将传音符给他,为娘有几句话要与他讲。”
穆多海想也未想,取下传音符。宠渡接在手中,口唤“雪姨”。戚宝见二人丝毫不避讳自己,心中甚是感慨,“如此待我,叫胖爷怎好不以诚相待?”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苏雪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笑意,“雪姨相信,对眼下局面,比起同龄人来,你必然看得更为透彻。”
“雪姨过奖了。”宠渡讪讪笑道,“有什么交待,您尽管吩咐。”
“今遭突变,按说该接你上山避避风头,但这却非最优的安排……”苏雪顿了顿,“这当中的缘由,你可清楚?”
宠渡当然明白。
此次玄阴宗与黑风寨联手,本就是冲着净妖宗来的。而炎窟山那边的形势尚不明朗,若失利,黑风老妖破印出来,迟早兴兵攻山。
彼时,净妖宗便是最危险的地方。
放在以前还好说,就算妖族攻山,但凭借护山大阵,净妖宗能将其挡下;无奈计划赶不上变化,据如今的形势,落云子再无绝对的把握将其击杀。
谁能想到,黑风老妖将入飞升境?!
所以此刻上山,与找死无异。
苏雪也是考虑到此节,趁机特意点拨,令宠渡很是感激。
二人简言叙过,临末了,苏雪道:“将来之事谁也说不准,若山上有不测,你几人定要彼此扶持。”
“雪姨言重,多海很适合做兄弟的。”宠渡说着看向身侧,正与穆多海两相对望,都心照不宣地咧嘴笑起来。
又寒暄了两句,传音符回到了多海手中。
“你本就是门内弟子,当有护山之责。”苏雪的语气顿时严厉了几分,“处理好山下的事后,即刻上来助你爹爹。”
“好……”穆多海断了传音,接着拱了拱手,道:“如此我就先回去了,咱们改日再聚。”
“穆兄保重。”
“两位也珍重。”
剩下二人并肩而立,静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片刻的沉默后,宠渡笑问:“你那边怎么说?”戚宝应道:“屋子还需要收拾一下。”
“地不种了?”
“天都快塌了,还种来干嘛?”
“有净妖宗在,不至于天塌。”
“但愿吧……”戚宝喘了口气,“你呢,作何打算?”
“我要去城里,”宠渡指着山下杂役奔赴的方向,“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你一切小心,过几日我来找你。”
“好。”
最初的惊愕已然过去,两人的话别很平静。与此相比,凉城里却是愈发喧嚣;尤其在城南方向上,人族与妖族仅剩一墙之隔。
唇亡,则齿寒。
如此浅显的道理,每个人都明白,所以此刻不论世俗还是道门,但凡自认能尽一份力的,都在往南墙赶。
俗世那边,有城防军、民间奇人、绿林好汉、江湖武者……而道门这头,只要还能动弹的散修,差不多都到了城头上。
至于宗派势力,抛开净妖山这等豪强不看,总有大大小小十几个流派,虽然平日里私下各有龌龊,但而今面对异族,到底能暂释前嫌,同仇敌忾。
而兽潮袭城这种事,各方也早有考量。逢此危局,小门小派均以净妖宗为马首,在收到落云子讯简传音后,按照既定的策略,各司其职奔赴各处。
少部分宗门,如灵隐门、小剑宗之流,坐落在城南附近的山脉,故而在山中潜伏下来,以防妖族从其他方向进攻。
至于其他大多数宗门,七巧阁、横刀坊这样的,本就在城里,入世的成分更多些,所以就近赶去南墙支援。
此刻,绵延数十里的南墙,被挤了个满满当当。一时间,投石飞镖、弩箭长枪、术符流光倾斜而下,纵然密集如雨,奈何兽潮汹涌,总有些漏网之鱼。
当先一拨妖怪,已然冲抵城下。
此起彼伏地,人群中阵阵呼喊。
“千万别让这些畜生爬上来。”
“看准了射。”
“不要慌,不要慌。”
众人正议论着,却听墙根处脆响连成一片。
砰砰砰。
噗噗噗。
原是妖兽悍然冲击,撞在了三百里禁的光柱上,那皮糙肉厚的,被硬生生弹了回去,无不缺胳膊少腿儿;而些身板相对脆的,则直接被震作飞灰。
得见此状,城头上人群欢呼,却被城外一声悠远的号角盖过。
号角声起时,攻城的妖兽开始有章法地退散;等到只剩袅袅余音,南墙距万妖山外围山林的空地上,阒然无声。
察觉到这当中的变化,城头那边也逐渐安静下来。
在这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因妖雾犹在,三百里禁之外的世界晦暗难辨,但一片死寂中,却分明透出一种紧张的气氛,凝重如水,悄然弥漫开来。
那样子,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
未知往往最令人恐惧,在不同的地段,城头上先后升起一排硕大火球,虽不至于驱散全部黑暗,却足以让人摸清情况了。
好多妖兽!
以飞鼠山妖部为首,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树上跳的、草里蹦的、土里钻的……挨挨挤挤,层层叠叠,已非“漫山遍野”可形容。
启灵境界的妖物生有灵智,能驱唤那些纯粹的野兽,所以妖族那边即便个体战力参差不齐,但单就数量而言,明里暗里加起来,数倍于人族。
“这、这么多?!”
“哪次兽潮袭城有此等规模?一帮畜生当真下了血本。”
“这可怎么杀得完?”
城头上,众人看得头皮发麻,一时间心思各异,各种情绪迅速蔓延与传播,激昂者有之,惆怅者有之,恐惧者有之,退却者有之……
其所言所行,被连片惊喝打断。
“快看,动了、动了。”
借着火球最后几抹余光,在平原与山林交接的地方,原本严阵以待的兽潮猛然骚动起来。
无数妖兵在妖将的率领与安排下分作几拨,各自围绕着一件看似法器的东西,按方位盘坐。
“它们这是干嘛?”
“难道……是在布阵?!”
“没错,是阵法、是阵法。”
无怪见者惊惶,须知在这样的大规模交战中,能左右局势的已不限于个体修为的高低,反而其他一些偏门的手段,往往起着决定性作用。
就比如阵法,本就融贯五行暗合阴阳,调动天地自然之伟力,只要主阵者撑得住,实可谓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个体再如何了得,一旦坠入阵法,——尤其那些不世出的强大杀阵,同样等闲难以脱困。
想上古封神大战,多少手段通天之辈熬过了千难万险,却独死于阵法之中?!
阵法之威,由此可见一斑。
具体到眼下,只要净妖宗的三百里禁还在,外间的妖物连城墙上的一块土都抠不下来,更别说破城而入了。
故此,妖族方面才变换了策略。
以阵破禁。
“没想到,居然是阵法……”
“三百里禁还顶得住么?”
正当众人无措时,自城头上飞起数团亮光,朝着山间直扎过去。
“是宗门里的丹境强者。”
“要去摧毁阵器么?”
“这才好哩,干他个釜底抽薪。”
“别高兴得太早,这群孽畜里亦有厉害角色。”
果然,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自兽群后方也腾起一片妖光,正是奉命主持这次袭城并坐镇此间的妖族部落各大头领。
双方于半路遭遇,各自厮杀。
城头上再次掠起几道宝光,冲入战圈;几乎同时,又有同样数量的妖族大头领出阵拦截。
两边纠缠游走,势均力敌之下,妖族并未受到多少实质性的干扰与破坏,后方的妖兵妖将趁此良机,加速布阵。
正当难分难解之际,一道强烈妖光从妖群中激射而出,势若迅雷。等城头上反应过来,那光束已落在了三百里禁上。
紧接着,第二道光。
第三道。
第四道。
……
沿着南墙的走向,妖光连缀成线,像在三百里禁的光柱上铺了一条五颜六色的丝带。
众人起初还很惶恐,但久不见三百里禁有任何破碎的迹象,才转忧为喜,却听连声急呼。
“不对,它们不是要毁掉禁制。”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准备迎敌。”
“东门出缺,赶紧过去几个人补上。”
原来妖族早领教过三百里禁的厉害,硬碰硬是万难破开的,先前的冲锋只不过是探探虚实,暗里却准备了应对的手段。
以柔克刚。
那妖光,饱含妖性。
而三百里禁,则由醇正元气构筑。
二者属性本自相冲,但造化玄奥,诚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此刻两相侵蚀,中和,交融,催生出一种奇异状态。
三百里禁始终不曾破碎,却仿佛坚冰遇上烧红的烙铁,渐而变得透明;最终,在妖怪妖光覆盖的区域内,禁制……被消融了!
就此,门户大开。
“为了老祖。”
“为了吾族。”
“冲啊——”
黑风族大头领震天连吼,密集的战鼓声中,万妖群起响应,嘶鸣着,嚎叫着,看准了方位,如潮水一般向着南墙涌去。
城头上,道门方面还好,——尤其是身为猎妖客的一众散修,毕竟平日里就是跟各种妖物打交道;只那些肉体凡胎,几时见过这等阵仗,无不身心俱颤。
饶是如此,却无人退缩半步。
因为事到如今,不能退!
身后有妻儿老小。
身后有知己好友。
自己,则是他们最后的防线。
妖怪想要入城,只能是从自己的尸体上跨过去。
所以,唯有硬抗到底。
南墙若倒,便用血肉之躯铸一道钢铁长城!
“人在城在……”
“城破人亡……”
“杀——”
群情激昂时,异变陡生。
在南墙西门那端,一团耀眼灵光飞速掠过,直奔妖群后方;随即空气剧颤,一股磅礴灵压震慑全场。
正是落云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