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皇姐
    第二天的早上，方未寒先行前往军营，视察了一番东宫卫率的训练情况。
    杨风起带来的长垣铁卫认真负责，或许是为了匹配方未寒给他们开出的超高薪水，他们在对待工作时候的热情很是高涨。
    不仅仅是长垣铁卫军官，连带着这些新加军队的士兵也是如此。
    方未寒给他们开出的工资达到了每个月八两银子之多，远超当下大周所有的军队待遇。这种程度的工资甚至要高于帝国中九品官员的月俸。
    当然，这是在他们除开灰色收入的情况下。
    他挑着处理完了例行的公务，将剩余的不太重要的部分都交给了长垣铁卫中的文书处理。而方未寒自己则是折返回长明城中，前往帝国储君位居的东宫位置。
    由于长明公主的横空出世，本来门前冷落鞍马稀的长明东宫现在的宫墙之外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由于东宫卫率的训练工作尚未完全展开，现在的东宫守卫工作由方遵的虎贲卫代管。
    方未寒出示自己的白泽玉符，得以进入东宫之中。
    这座宫殿空闲已达二十年，许多的地砖都已然生出裂隙。虽然经过一次粗略的打扫，若是细心的话却还能发现砖缝之中并未清理干净的青苔。
    荒凉破败的宫殿因为方棠的到来重新带上些许生机，如同枯木之中长出的新芽。
    他靠近东宫正殿，驻守在大门处的虎贲卫兵认出了他，恭敬行礼之后便准备向内通传。
    方未寒摆摆手，止住他们的行为：
    “公主殿下是在面见客人吗？”
    作为登神明武修士，方未寒的听力要比常人敏锐得多。
    从那合拢的厚重大门之中，他能够隐隐听到殿内对话的声音。
    虎贲卫恭谨回答：“正是。”
    “见的是谁？”
    “是上原王氏的王伯光王舍人。”
    王伯光？
    方未寒眉头一皱，不由得多看了眼那紧闭的殿门。
    他是来见方棠的？
    “既然公主殿下在见客人，那我便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方未寒走到一边的宫墙边上，开始思考王伯光来这里的目的。
    大周的皇帝对于个人能力并没有太多要求，众多皇位继承人里最终谁会成为皇帝主要取决于八姓世家的态度。
    皇位的花落谁家其实也相当于一次变相的八姓公决，而达成自己政治投机的世家也会在这个皇帝在位的时间内获得优待。
    这套体系运行了一千年，几乎从未出错，已经成为大周皇位交替的普遍规律。
    但最近这两次有点特殊。
    首先是方遵和方途的交接。方遵其实一开始并非太子的首位候选，不被方途喜欢的他是由上原王氏力排众议拉上的皇位。
    不过方遵经过十几年的力量积聚之后，已经羽翼颇丰。他敏锐地注意到上原王氏和兰陵萧氏之间发生冲突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渐渐摆脱了上原王氏的影响并走向对立。
    上原王氏的政治投资宣告破产。
    而另外一次……便是现在方棠与方遵之间的皇位交接。
    由于方遵在位期间不喜女色，后宫嫔妃甚少，所以执政十七年之后仅仅只有两位子嗣。而这两位子嗣的血脉浓度还都不太够格，并且个人私德有缺，难以令各方信服。
    眼看着方遵在位的时间一天天变长，也没有再生个孩子的打算。八姓只得先行与秦晋二王接触，但心有顾虑的各大家族终究留了一手。
    血脉浓度不够也能强行登上皇位，但代价便是在位时间的大幅度缩短。扶持皇帝登基需要消耗不低的政治资产，谁都不想自己消耗这么多资源扶上龙椅的家伙是个执政不到十年的短命鬼。
    他们都在暗中等待，看看会不会有新的皇位候选人出现。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方棠出现了。
    如云纾当年选定目标时的考量一样，各大世家很快便发现，方棠身上具备大周皇帝需要的一切特质。
    她的身世低微，背后没有任何势力作为靠山。她的血脉浓度足够高，能够承载天下气运而不死，足够收回追加在她身上的投资。只要方棠的品德与能力过关，她便已经是最完美的皇帝人选。
    其实就算方棠的个人素养差一点也无妨，其他条件比秦晋二王优越不少的她已经是大周世家们唯一的选择。
    想必王伯光来这里，应当是在试图开出价码与方棠达成合作。
    方未寒靠着院墙，正值盛夏，头顶的鸟叫声吵吵闹闹。
    他了解方棠，那个倔强的公主不可能接受来自上原王氏的任何合作。
    但那是她的前世。
    得知自己母亲死亡的真相，经历自己父皇的背叛，甚至连生与死的界限都已经模糊的现在，方未寒有些不能确定她会采用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些事情。
    如果方棠真的倒向上原王氏那边……
    方未寒眼神一凝。
    东宫正殿大门打开，王伯光走出来，而且是由方棠亲自相送，
    他们两人的脸上都挂着微笑，似乎方才交谈甚欢。
    “王舍人慢走，孤就送到这里了。”
    方棠在门外的洁白石柱面前停下，对着王伯光微微颔首致意。
    “多谢殿下相送，看起来我们之后的意见应当不会相左。”
    王伯光施了一礼，扫过的目光也注意到了墙边的方未寒。
    “微臣告退。”
    他向着方未寒走来，在他身前三步位置站定。
    “方将军，别来无恙。”
    王伯光的眼睛窄而细长，这种眼睛在女子身上显得正好，而在男子身上则会显得有些阴柔刻薄。再配上他那比某些女子都要浅的肤色，怪不得世人都传上原王氏的大少爷男生女相。
    倒是挺符合他这个人睚眦必报的性格。
    从浣花楼到沙徐驿，再到王仲光的那件事情，王伯光明里暗里已经对方未寒做出了许多次致命的报复，但都被他一一化解。
    最近王伯光消停了不少，不过方未寒知道，在自己身上触了这么多霉头，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王舍人。”
    方未寒点点头，并不打算搭理他。
    这人狡诈而阴险，自己没有自信能够在和他的言语交锋中获胜。他的弟弟死在自己手中，这王伯光竟然还能主动靠过来春风满面地找自己搭话，光这份心性便已经胜过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世家子弟。
    所谓言多必失，最好的策略便是不跟他说话。
    术业有专攻，和这种人对弈的活计，还是交给自己亲爱的婉婉来比较合适。
    他错过王伯光向前走去。
    在他的身后，王伯光平淡地笑道：
    “方将军不好奇我和公主殿下说了什么吗？”
    “好奇又如何？我好奇，王舍人便能主动告诉我吗？”
    “当然无妨，将军想知道，伯光自然知而不言。”
    王伯光呵呵笑着。
    “或者……将军若是对别的事情好奇的话，也可以向我提问，我自然会倾囊以授。”
    他似是意有所指。
    “这样也省去了将军暗地里琢磨的功夫，不是吗？”
    方未寒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
    两人之间的气氛渐渐沉凝冷却，方才的平和瞬间荡然无存。
    一道略有些不满的话语自身后响起：
    “广陵王殿下，你是打算一直让我在这里站着吗？”
    他回首看去，只见方棠不知何时已然走出殿门，一双凤眸直直地盯在他身上。
    “殿下说笑了。”
    方未寒不再看王伯光，而是转身离去，跟在方棠的身后走进正殿。
    王伯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
    良久，他哂笑一声，摇头离去。
    “貌合而神离，终难久驻，势必不延。可笑……”
    ……
    ……
    东宫正殿之内，方未寒和方棠相对而坐，面前紫红桌案上焚香袅袅。混合着滚烫茶水升腾的水雾，典雅清香扑鼻。
    “方才多谢殿下解围。”
    方未寒先行道谢。
    “若不是殿下，恐怕我现在还在和那王伯光没完没了地推诿纠缠。”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广陵王殿下若是过意不去，只需记得本宫的情便可。”
    在方未寒的角度看来，贵气满满的少女一脸轻松写意，摆手的样子像极了高傲而华贵的小孔雀。
    但他不知道的是，看到方才王伯光向自己发难的时候，少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说出了那句话。
    不是权衡利弊之后的慎重决断，而是不经过思考的下意识动作。
    这是为什么呢？
    上次在王府门前也是，这次也是。就好像自己不忍心让他受到一点委屈似的……
    方棠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藩王。
    长得还挺好看，勉强能入得了自己的眼。但方棠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能够对别人一见钟情的人。
    难不成是因为那个破笔记本？
    方棠秀眉微皱。
    只有自己能够看到的那个笔记本上，“让广陵王方未寒爱上你”的任务醒目地挂在那里。
    是不是这个东西影响了自己的心智？
    她的眸光彻底沉了下来，银牙咬紧。
    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影响我的心智，左右我的决定，即使是你这种超凡力量也不行！
    伱不是想让我真心爱上这方未寒吗？那我还就偏不遂你的愿！
    少女冷漠地想。
    方未寒开口：“殿下，我今天过来是想……”
    “以后别叫殿下了，太过生分。”
    方棠打断了他的话。
    少女直视他的眼睛，瞳孔中是让他难以捉摸的神色。
    “既然你担任东宫卫率，而我又入住东宫，我们以后也算是在同一屋檐下共事。”
    “你在族中排行第几？”
    方未寒犹豫片刻：“……第九。”
    “我的辈分不太好算，但既然身为储君，理应以长者自居。既然如此，那我以后便叫你九弟吧，你唤我皇姐便可。”
    方棠笑盈盈地说。
    皇……姐？
    方未寒的嘴角微微抽搐。
    也是亏得云纾现在不在，否则她大概率会笑得满地打滚。
    “皇姐。”
    方未寒这一声皇姐叫得相当勉强。
    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绝美脸庞，过往经历种种在他眼前浮现，而后又悄无声息地化作云烟消散。
    她终究不是自己记忆中的她了……那个会叫自己老师的承平公主只是平行世界中的她，那个会叫自己爹爹的小女孩也可能只是一场幻梦而已。
    一场镜花水月，云纾的力量消耗殆尽陷入沉眠，自己失去了一个最好的学生，还赔上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自己甚至连一个道别的时间都没有，她可是等了自己十几年，最终却只换得几句简短的道歉。
    这对她不公平……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方未寒光顾着惊骇，并未深思这件事情背后的意义。但事后回想，一切的一切都对上了。
    那天糖糖最后跟自己告别的时候，说娘亲要带着她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指的就是季皇后试图带着她返回南阳的事情。
    但这一切，最终都在方远的举动下化作了奢望。她的娘亲被囚禁，随着南阳季氏一起成为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品。
    试图通过外戚掌权的方远心灰意冷，最终在世家的掌控下变作傀儡，在巨大的痛苦中彻底死心，醉心享乐麻痹自己。
    而对于这个不像自己的女儿，他更是能够选择狠辣下出杀手。
    长明北宫的大火燃烧了五百年，少女涅槃重生而来，却终究不是自己认识的曾经。
    檀香袅袅，蝉鸣声声。寂静的夏日升腾着滚滚热浪。
    他凝视着方棠的容颜，一时之间有些失神。
    眼前人的变化自然也逃不过方棠的感知。
    他好像一瞬间就变得很悲伤……就像是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为什么他要看着我露出这种表情？
    他……以前见过我吗？还是说我长得像他曾经认识的某个人？
    无数种念头杂乱地糅在少女的脑海中。
    蝉鸣聒噪，檀香刺鼻。喧嚣的夏日，少女却被通体寒凉紧紧包裹。
    她看着他的眼睛，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突然哽住。
    心脏微微悸动，酸涩的感觉随着血液流遍全身。
    这是委屈，还是愤怒？或是二者都有？
    “叫我一声皇姐，你似乎很不乐意的样子？”
    方棠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像是微笑的表情。
    “没有。”
    愣神只是一瞬间，方未寒迅速回过神。
    他很好地隐藏自己的情绪：
    “皇姐。”
    这一声便自然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