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固原已染上一层血色。
    “嗤！”
    祈苍剑刺入异族武士的胸腔，横向拉拽，斩破几根肋骨，从侧边划出。
    暴烈的血气在他的体内爆炸开，几乎是瞬间，便将他的内脏与骨骼搅成粉碎。他的眼睛暴凸出血丝，其中满是不甘与怨恨，身躯缓缓倒下。
    陶允姜收回祈苍，以血气震动拂去剑锋上的污秽。少女反握长剑，背靠城墙，面色微微苍白。
    这是她今天杀掉的第十个五转修士。
    和异族军队对抗，是一件极其不公平的事情。在圣祝的强化下，这些异族士兵能够完全变成嗜血的杀戮机器。心底的恐惧被同化，脑中唯独剩下野兽的本能。而与他们对垒的大周军队，则要全凭个人的意志去作战。
    长垣铁卫已在固原城中困守一月，但援军仍遥遥无期。
    “轰！”
    又是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拖曳尾焰的天火在少女的头顶不远处炸开。像是巨人的石锥凿击城墙，寒陇铁混合着大块的石砖一同破碎，固原城瞬间便被撕开一个数丈宽的裂口。
    坍塌的余骸将少女掩埋，顷刻之后，血气光芒暴涨，她震飞石块，从废墟中翻滚而出。
    少女的发丝染上白粉铁屑，眉间是已然凝固的血迹，往日白皙粉嫩的脸蛋上有一道刀口，刀口下皮肉翻转，使清纯绝美的容颜多了三分破碎的缺憾。
    “轰！”
    远处又是一声炸响。
    陶允姜转身看去，西侧的城墙连同墙根一同倒塌，墙上的铁卫弓弩手惨叫着被石砾掩埋，被蜂拥而至的异族人尽数屠杀。
    “轰！”
    爆炸声仍在持续。
    陶允姜无力地闭上眼睛，脑海中是昨天凌晨时分的铁卫会议。
    烛火通明的固原镇府中，所有五品以上的高级铁卫将官全部聚集于此。
    “北城墙坍塌过半，西城墙近乎全毁，卫墙断裂，已与萧关失去联系。”
    “粮仓受天火引燃，虽全力抢救，十仅存一，最多可支三月之用。”
    “陶姑娘，我们守不下去了。我们必须撤退！”
    “该如何撤？”
    “南门异族防备薄弱，或许……我们可以从那里求得一线生机。”
    “围城必阙，懂吗？那定然是独孤为我们设下的圈套！”
    “可事到如今，不从南城门走，还能怎么办！长垣铁卫就剩我们这些人了，难不成要全死在这里吗！？你教我如何向陶公交代！”
    “那也不能撤！长垣铁卫，必须死在长垣！这是我们的责任！”
    “锵啷！！”这是祈苍剑刺入地砖的声音。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我们能放弃固原，可……我们还能去哪呢？”陶允姜道。
    “长明，那里或许还未沦陷。”有人建议。
    “八百里路，若异族突袭，该如何自处？”陶允姜问。
    “略阳，背靠固原，扼守关陇，可为后路。”又有人回答。
    “略阳墙矮城小，固原尚不可挡，略阳又如何能挡？”陶允姜再问。
    无人再说话。
    她拔出祈苍剑，环视一圈，赤色披风飘如残阳。
    “明日开北门，吸引异族主力来攻。”
    “天方镇守潘克险。”陶允姜看向诸多将领中的一人。
    “属下在。”
    “你领本部骑兵自西门出，绕萧关小道自腹背冲击异族军阵，毁掉那些武器。”
    “是！”
    “遵命。但……末将有一要求。”
    “什么要求？”
    “陶姑娘，请您别和我等一起。”潘克险道。
    “不行，我必须去。只你一个六转根本无济于事。”她当即否决。
    “若姑娘执意如此，那恕属下不受此命。”
    “你……”
    喊杀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回，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脸颊上。
    陶允姜以指尖轻触。那不是雨，更不是泪，而是飞溅而出的血。
    “我该……怎么办？”她在心中问自己。
    天方骑兵此去定然凶多吉少。她知道，潘克险知道，所有长垣铁卫都知道。
    但没有一人提出异议。
    无论是主张撤退的人，还是主张固守死战的人，大家都是在为了铁卫，为了国家而着想。若真的是为了一己私欲，那么一定还有一个选项：投降。
    没有人提出投降，因为长垣铁卫，有战无降。从东宁节度宗福打开榆关大门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配拥有长垣铁卫的名号。
    在战与逃之间，她选择了前者。
    可是……留下来，他们真的能守得住吗？
    陶允姜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明月芦花了，她知道大家现在都有自己重要的事情需要忙。
    小槿在忙着疏散族人，令婉在巩固防线，温姐姐在抵御魔渊的躁动。而乖徒弟……现在在哪呢？
    自己和他发了几条消息，没有收到回应，想来也是正处在关键时刻吧。听令婉她们说，他似乎带着东宫卫率去了长明解围。可真是冒险啊，就和她一样。
    他们可真是像呢，陶允姜心想。
    陶允姜担心他的安全，但她更相信他能够完美地处理好这次的危机，就像是他以前曾反反复复向她证明过的一样，这是他们曾约定好的。
    “但我可能要让他失望了。”少女轻轻说道。
    战马的嘶鸣声伴随着枪风灌入城池的缺口，长垣铁卫像是尘埃一般被高高扬起抛飞。
    马背上是一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巨人，他的手中握着一杆双碗口粗的大枪，枪尖挑着一名铁卫千夫长。
    正是独孤。
    独孤挥动长枪，随手将那千夫长的身躯如扔垃圾一般扔出，枪尖遥遥指向陶允姜。
    “你是陶琰的孙女？杀了赫连图的人？”独孤问。
    陶允姜不回答。
    少女深吸一口气，脚腕发力，轻巧冲上一旁城墙，半空中几次借力，祈苍剑急旋出鞘。
    灿烂剑芒如花瓣狂舞，虚化为万千道分裂剑气，暴雨梨花般倾泻而出。
    剑技，飞花怀刃。
    独孤在马背上舞动长枪，枪杆如满月，与细碎剑气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任凭花瓣狂舞，他铁塔般的身躯自岿然不动。
    在漫天花瓣之中，祈苍剑的锋刃透着冷光，冷光上渗出血色的雷霆。
    “锵！”
    独孤的反应极快，枪尖后扫，枪杆硬碰祈苍剑锋，沉闷的爆炸声滚动。锥形冲击波蔓延，黄土地面震荡出裂痕。
    战马鸣叫，独孤连人带马后退三步。而陶允姜则是飞退出十余步才堪堪停稳。
    少女的嘴角溢出血丝，气血翻涌，显然是受了些许轻微内伤。
    独孤是六转巅峰境界，甚至隐隐摸到了七转的边界，修为要比六转中期的赫连图强上一大截。就算陶允姜的天资再卓然超凡，她现在的修为不过也才六转中期，更何况接连不断的守城战已然耗尽了她的精力。
    权衡利弊之下，陶允姜很快便明晰了现在的形势。
    她打不过此人。
    但打不过也没有办法，她必须将独孤拖在这里。她已经是长垣铁卫军中的修为最强者，若她不能缠住独孤，此人定会对铁卫士兵展开疯狂杀戮。
    陶允姜拿起剑，压低身形，腰肢绷紧，蓄势待发。
    “轰！”
    远处的天际传来火光，那是异族军阵的方向。
    天方军成功了。
    陶允姜稍稍松了口气。
    “那些人是勇士。”独孤说道，“但他们回不来了。”
    他的面容覆盖在坚硬铠甲之下，发出的声音低沉而浑厚。
    “因为草原人比他们更加勇猛。”独孤说。
    陶允姜不理会他的狂言。
    她拔出了背负的绝北，持双剑在手。运起血气加于剑锋之上，长剑横扫，再度向他冲去。
    六转修士战斗的余波传出，无论是异族士兵还是大周士兵，都选择避开这处旋涡的中心。两个民族的军队以固原城墙为界限，殊死搏杀。这是化不开的血和恨。
    远处异族军阵的爆炸声频率渐渐减小，而陶允姜和独孤的战斗也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
    “嘭！”
    陶允姜以祈苍格挡长枪的横扫，绝北向下用力刺入独孤战马的铠甲缝隙之中。战马吃痛，将马背上的独孤甩出。
    他怒吼一声，血气颜色加深，开启暴血，长枪挟带万钧之威自上下劈。
    陶允姜滑步飞退，双剑横出，交织成网，层叠如山峦的剑气撞上枪杆，而后是双剑的剑锋。
    “砰！”
    势大力沉的枪棍将少女脚下的地面压得塌陷，双剑接连弹开，枪头弯成惨烈的弧，而后恢复，重重地撞上陶允姜的身躯。
    胸前传来泰山压顶般的巨力，她喷出血沫，倒飞而出，撞翻一车草垛，落入一堆瓦砾之中。
    祈苍和绝北落在一旁，陶允姜咬着牙站起，肩膀处的疼痛撕扯着她的神经。
    血流汩汩而下，在她的手臂上留下几道猩红的细线。肩胛骨粉碎性骨折，连同着骨下的血管一同严重受损，此刻她已经无法再举起自己的右臂。
    视野因疼痛而模糊，陶允姜以左臂擎起祈苍，靠着身后的柱子，颤颤巍巍地站直。
    “还想再战吗？”独孤有些许意外。
    无法动用右臂的情况下，换作一般的武者已然早就逃之夭夭。但眼前的这个少女竟然还想拖住自己。
    草原人历来敬佩强者，独孤也不例外。他决定给她一个干净痛快的死。
    他举起枪，却猛觉寒毛乍竖，武者气机陡然发出强烈的报警！
    是在上方！
    庞大的破风声混合着极强的蓝色亮光从头顶传来。
    独孤心底骇然，他只来得及将长枪横着举过头顶，便觉眼前一白，枪杆上一阵巨力压下。
    “轰！”
    璀璨的蓝紫色星光从天而降，像是流星砸落在独孤的所在。灼热的星辰风暴将地面上的所有杂物尽数引燃，烟尘过后，独孤原先站立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陶允姜微微一愣。
    厚重烟尘后隐约可见一个人影，她将剑尖对准那人。
    “小师傅，想我了吗？”一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声音自烟尘后响起。
    方未寒自烟尘中走出，空间之力闪动，闲庭信步地来到她面前。
    少女依旧在怔怔愣神，他抬起她的下巴，将一把疗伤丹药塞入她的口中。
    “乖……乖徒弟？”
    陶允姜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傻傻的，娇媚的桃花眼中渐渐蓄上一层水雾。
    “师傅保护徒弟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方未寒捏捏她的鼻子，转过身去，照渊剑低垂，剑吟清越。
    “现在换徒弟保护师傅。”
    他看向大坑的边缘，灰尘散去，一杆长枪破风袭来。
    “小心！”从方才的震惊与喜悦中回过神来，陶允姜焦急喊道。
    “锵！”
    照渊剑稳稳地架住独孤手中长枪，剑锋上闪耀着厚重如琥珀的土黄光芒。
    铁塔般的异族统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临渊天府星剑法磐岩陷刃。】
    【引动因果戒律，修正指定目标痕迹，使其接下来的攻击必定被招架。剑法发动效果视对象因果厚度而定。】
    “就这水平吗？”方未寒冷笑道。
    “我和赫连图交过手，我和宇文衔也交过手，不过现在……他们两个都死了。”
    “你是第三个。”
    照渊剑光芒大盛，磅礴如海的血气与璀璨似晶的星光缠绕旋转，最终化作红蓝交织的灿烈雷霆。
    镜天修为突破后，方未寒睡了一觉。待到他睡醒，明武修为也相继突破。
    一个修士，拥有六转明武的韧性，以及六转镜天的全能，他能发挥出的战力已然超乎想象。
    “受死。”
    【临渊破军星剑法巽殷开云。】
    【引动空间戒律，造成直线空间撕裂坍缩。对非能量实体大幅加强杀伤效果。】
    照渊剑化作一道白虹，以势不可当之力向前刺出，剑锋所指，空间尽数坍塌扭曲，如风过水。
    这是方未寒加持凝云蓄雨后的全力一剑，仅此一式便抽空了他近乎一般的血气与星力。此剑的威力并未辜负方未寒的投入。
    独孤发出不甘而痛苦的怒吼，他想要招架，却被连同长枪一起击穿。铠甲粉碎，胸前炸开血肉模糊的大洞，隐隐可见搏动的心脏。
    “噗！”
    一个纸人落了出来。
    方未寒注意到了那个纸人，却也毫无办法。现在方棠不在长明城中，力量远弱于当时，无法针对这个圣祝的保命神技。
    “啧。”他有些不爽，“最好别再活着踏入大周境内。”
    方未寒转过身，来到陶允姜的身旁。他看到少女依旧紧紧握着自己的祈苍剑，警惕而认真。
    方未寒轻轻掰开她的手，从中接过长剑。
    “休息一会儿。”方未寒轻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少女眼角的晶莹瞬间夺眶而出。
    她想要扑到他的怀中，但又硬生生地停下动作。
    “乖徒弟，你快去……快去北门外的异族主账，那里还有好多人，快去救他们。”陶允姜着急地说，“这边我自己能行！”
    “不用了，已经有人过去了。”方未寒笑道。
    话音未落，一声嘹亮的龙吟响彻天地。
    “吼！”
    黄金色的巨龙游动在云层之上，它降下九天的冰雨与雷霆，向外敌施以天罚。
    无数长垣铁卫难以置信地抬头仰望，顿感热泪盈眶。
    “这是龙！这是我们大周的龙！”
    “大周有龙了！”
    他们欢呼雀跃，军心大振。
    异族士兵身上的血光消散，圣祝的加持不复存在，战意全无，开始仓皇逃命。
    远方大地传来一阵阵的震动，固原城上阴云破开，辉金色的阳光洒落。
    “你看，异族撤兵了。”方未寒看着远方的天际线，笑着说。
    他转过身，一个温热的身体将他扑倒在地。
    陶允姜的眼泪滴答滴答地落在他的脸上，她死死地抱着方未寒，将带着血腥味道的唇印在他的嘴角。
    方未寒也热烈地回应着她，不顾两人的衣袍都染上尘土泥泞。
    不知过了多久，微风拂面，巨龙扫尾，帝国的小女皇提着裙子匆匆落地，向这边跑来。
    而后她便看到了这样一幕。
    小女皇的眼神渐渐幽深，其中似有恐怖的杀气在酝酿。
    方未寒感到自己似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后颈一凉，连忙松开陶允姜。
    他转过头，看到了不知道等了多久的方棠。
    方未寒打了个寒颤。
    “老师。”方棠的脸上挂着完美而大方的微笑，看起来恭敬极了，“请问您在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