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乞巧节为由,向卞夫人申请,邀请府中兄弟姊妹,在蕙兰院举办一场宴会。卞夫人因任霜办绣坊之事有我在其中出力,不但允了我的请求,还准我当日邀请崔家兄弟一起入府玩耍。
于是我撸起袖子,开始在蕙兰院里酝酿一场精彩大戏。
第一步,研制开阔场地娱乐器材。
我腾出前院后院场地,并唤来府内匠工,让他们依着我的描述锻造铁索、铁架,锯木成板,做成秋千、单杠、双杠、竖梯、木马、翘板等,置于北墙角空地。
第二步,准备各式各样的游戏玩具。
彩带结绳、鸡毛作毽、铁环为锁、皮革成鼓、竹制风车……在热情似火中,我制作了一堆适宜儿童玩乐的物什,就像当初在崔府中一样。这次有秦纯在旁监督,不会再出差错。只是她看着我扎身木屑中,捣鼓这些小玩意,觉得很滑稽,还一个劲在旁笑。
第三步,搭建戏台,准备美食点心。
圆形木台是临时搭建的:台前环绕着一圈盆栽,台上铺垫着朱红的毛毡,台后配着历史人物画的屏风,台下设好席案。
除了干枣、梅子干等果脯,我还用平日里卞夫人赏赐我的珠钗首饰,去集市里购进不少像木瓜、甜瓜、蒲桃、脆李这样的时令果蔬,以及油炸馓子、蜜酱糕饼、糖饴食品等吃食,将果蔬、果脯都摆成拼盘,用香草作为点缀的花样。当然,露天聚会怎么能少得了烤肉。我买下一只小羊羔,借来烤架,削木成串,并买来花椒,鸡舌香、木香、茴香、生姜、白芷、辛夷、陈皮、薄荷、黄酒、盐、醋、酱等物制成调料。
万事俱备,帖子发下后,很快家中姊妹兄弟都来蕙兰院相聚,我也欢欢喜喜地去叔父家接了铖儿、锐儿和铭儿。
许多时日不见,铖儿似乎又长高了不少,而崔锐和崔铭俩兄弟也变化不少。我领着他们从外府走进内宅,穿过大小长廊,看遍花鸟鱼禽。
叔父崔琰的长子崔锐,满是少年气息,正是好玩好动的年纪,一入司空府,莫不四处观望,不时撞到迎面路过的侍女,还笑哈哈地拉着我的袖子问东问西。
“阿姊你们这儿一天吃几顿呀?”
“听说阿姊你跟曹二公子学了武艺,那你现在一定很厉害了吧!”
“阿姊阿姊,锐儿还想玩之前的鸠车竹马!”
“……”
小铭儿则不同了,他还年幼,只扎着总角,见了府中仆婢等生人面孔,都一个劲往我身后钻,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甚至想回家,我忙笑着拍拍他肩膀说不怕不怕,说待会儿有好多好吃的。
至于胞弟崔铖,则显得较为老成。自上回被何晏等人欺凌后,他便开始在府中发愤读书,一路上,铖儿都十分拘谨且谨慎,特别留心地观察了府内环境,还询问我住得好不好,跟那些公子们相处得怎么样。
“铖儿不但长高了,还长大了,知道关心阿姊啦!”
“阿姊说笑,这世上哪有不关心自己亲人的。”
“近些时日,铖儿功课渐长,不知可有所特别的收获,想同阿姊分享呢?”
没想到他却神秘地笑了:“阿姊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铖儿记着呢,可书外的世界,阿姊却不知有多精彩。”
“哦?何出此言?”我好奇问道。
只见崔铖左右顾盼,压低声音对我说道:“阿姊鲜出府宅,不曾见得这邺城诸多市井风情。邺城士庶繁多,本土与外地人士混杂聚居,虽是曹司空辖治重地,平民权贵间之矛盾却日益深重。”
我对崔铖的话吃了一惊,看四周无人,方听他继续说下去。
“阿姊不知,铖儿亲眼目睹,那广阳门大街与建宁大街上,常有纨绔子弟,纵马惊扰市集,为首的,高头大马,莫不是世宦子弟,或斗鸡走马,或聚众作赌,或饮酒贪欢,或流连风月。铖儿常读桓灵乐府诗,以为王侯奢糜、贵胄淫游乃是衰世固有之景,后来方知,天下大乱,侈逸之风,至今未休。”
“可曾有权贵公子欺负于你?”我警惕地问道。
铖儿却只低头不语。
见此情状,我便心知崔铖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叔父崔琰是曹操身边当红之人,他刚正不阿,在州牧府衙署的行事作风,早已闻名全邺。城中怕是有不少权贵都忌惮于他,崔铖与那些贵公子在街上碰着,不被他们为难才怪。我越想越气,气的是我这个当姐姐的居然全不知晓。而铖儿也从不主动跟我说起,是不想给我增添麻烦。小小年纪便如此“懂事”,让我一阵心酸又心疼。
“铖儿,你要记着,你是清河崔家的公子,你跟他们那些人不一样。你还记得当初你跟阿姊约定的吗?你说过,你以后长大了要当大将军的,现在这个天下,为什么有那么多不公平?为什么那么乱糟糟的?都是因为诸侯割据,战乱不休,百姓才过不上好日子。等你再长大些,就可以去从军,跟在彰公子身边,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铖儿听了却并不十分高兴:“曹家公子也不见得多好,阿姊,你还是少跟他们往来。”
我听出话中有话,忙小声询问铖儿具体情况。
“阿姊常与我提起的子建公子,就跟那些纨绔公子有不少往来,我还在建宁街遇着过几次呢。倒是那个曹二公子,巡城戒严,常常将那些闹市的纨绔子弟赶走。”
“有所往来?”我笑道,“他也跟着去吃酒赌博么?”
“那倒不曾见过,铖儿只是觉着,曹家人与那些纨绔不过一丘之貉,成日悠游闲逛,斗鸡走马,恃威凌弱也是迟早的事。阿姊今后,尽量少与此人亲近罢!”
我笑着摸了摸铖儿的头:“不会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你别看他长得蛮高大的,其实人还是挺憨厚老实的,就是爱玩,爱看热闹,他交朋友都是凭兴趣和心情的,一定是那些纨绔公子想讨好他,才跟在他身边。”
“我听过他的名声,确实很有才华,跟其他公子哥不同。可倘若将来他主动与那些人往来呢?阿姊你还这样替他说话吗?”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很快便到了内院,便姑且赞罢不谈。
秋风送爽,蕙兰院里欢声笑语,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
院内外都挤满了人,曹冲跟周不疑在阶前颠着皮球,一玩就会;曹节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她握着风车从阶前疯跑到院门口,撞到了拿拨浪鼓逗公子宇和小曹叡的乳娘;公子上和公子彪两兄弟在西墙角饶有兴趣地练单双杠;秦朗和公子衮倒对我书阁里的那一堆,从叔父崔琰那儿借来的经书十分感兴趣,两人还悄悄地说着话;在我的鼓励下,铖儿犹豫再三,终于和其他公子一起骑木马玩耍,锐儿和铭儿已经拿着无锋的木剑四处奔跑追逐,锐儿边跑还边笑嘻嘻地呼唤“阿姊”。
姑娘们这边,二姐曹宪则领着曹华、曹贞、曹姝等一众姐妹在水池边,或是踢毽子,或是吹泡泡、那泡泡水,原是我将澡豆粉兑水,加酒和草木灰合制而成的;其余幼小的弟弟妹妹,都在贪嘴尝着各种口味的饴糖,桂花味的、梅子味的、香梨味的……
我换过一身胡服便衣出来,满面春风,遂脱了鞋履,站在秋千上,抓着铁索,迎风荡起,时而灵活地翻腾跳跃,展示这数月来的练武成果,引得弟弟妹妹们一阵惊呼鼓掌。待我落地着履时,秦纯淘气上前,将一朵紫红色的蕙兰插在我鬓间,我也随手揪了朵小雏菊,插在她发髻上,于是我们对着水池照影,相视而笑。
正在此时,何晏、曹矩若干人飘然而至。他们也是司空府名正言顺的公子,我没有理由不给他们发请柬。只是冤家路窄,听说不久之前杜夫人之女曹姝刚同何晏闹过矛盾,而今两人在同个院子相遇,怕是少不了生出事端。我暗自拿定主意,今日不论如何,也不能让宴会搞砸。
只见何晏笑眯眯上前,将我适才秋千上“大展才艺”一顿猛夸。
“过奖过奖,不知平叔兄在院外观望,崔缨献丑了。”
何晏摇着羽扇,从我身边经过,走到秋千架下,用扇子拂了木板几下,快然坐下,怡然自得得晃起了秋千。边荡边心平气和地问我道:
“听闻崔妹妹连月来习武辛劳,想必手脚功夫增进不少,今日来呢,还是想向妹妹讨教一二。”
“不敢不敢,”我笑眼盈盈,拱手道,“都是些花拳绣腿,更何况,崔缨哪敢对兄长舞刀弄剑的呢?”
“舞刀弄剑?”何晏笑,“当日在司空府门前,崔妹妹倒是‘勇气可嘉’,为何学了剑术之后,反倒不如从前了呢?莫不是怕剑术不精,让那位子桓公子丢脸?”
小曹姝叉腰上前:“呵!你得意什么!也不知是哪个当日被抓花了脸,还敢提从前,不知羞!”
“就是就是!崔姊姊比你厉害多了呢,到时候丢脸的人分明是你!”小曹节也上前加入。
见有剑拔弩张之势,我赶忙站在他们三人中间,赔起了笑脸。也不知他们有何恩怨,曹节拉着我衣角恳请我出面教训教训何晏,还说何晏之前如何如何欺负捉弄曹姝,笑话曹姝像个男孩子一样粗鲁野蛮。
说话之际,远远望见曹丕曹植一行人进院中来,我只得勉强应下同何晏的比试。
手执木剑,三两下比试,很快我便败下了阵,笨拙的剑法立刻招来了几个公子的嘲笑。而曹丕在一旁观战,却也不恼,只疏懒地在石案前摆起了六博和弹棋。
他不恼我却恼了。
是你教我的剑术,如今我只学了个花架子,当真一点都不在乎吗?
在你心里,我同何晏的比试,只是小儿女之间玩闹?
我郁闷不已,便赌气似的,偏不罢休,还要扬起木剑跟何晏对决。何晏身手敏捷,剑术跟曹植相类,但足够将我打个踉跄。正在何晏发起新一轮反击时,一把短木剑被一双稚嫩的双手紧握着,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回神过来,才发现是一直沉默寡言的崔铖。他替我接下何晏的木剑之后,便同何晏纠缠在一块,两人即刻在院中央展开比试。不可思议的是,不过短短半年,铖儿的武艺和剑术便大有进步,他虽是小小身板,此刻却能与高个儿头的何晏相抗衡,引得蕙兰院众人一阵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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