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
宁皇后慈爱地看向旁边的李道明。
“是,母后。”
李道明脆生生地应着,然后起身离席来到陆沉身前,像模像样地拱手道:“先生在上,请受道明一礼。”
尽管陆沉在宁皇后决意提拔王安的时候便隐约猜到几分,却也没有想到她竟然如此直接。
他连忙起身避开,正色道:“臣岂敢受殿下之礼。”
宁皇后没有插话,李道明则看着陆沉,认真地说道:“母后说,国公是大齐的栋梁之才,将来能否抵御外敌、收复故土,都要仰仗国公。我年幼不懂事,如果能得到国公的教诲和辅佐,才能继承先皇的遗志。”
无论天资聪颖还是宁皇后教得好,他毕竟只有五岁多,能顺畅流利地说出这番话着实不易。
“臣定当尽心竭力报效朝廷,然则君臣有别,臣不敢逾越。”
陆沉依旧坚持不受。
虽说李道明眼下还只是太子,还没有举行登基大典,然而太子也是君,陆沉自然不会犯这种没有必要的错误。
李道明略有些茫然地站着,这个时候便显露出他这个年纪的天真和懵懂。
“太子,回来坐下。”
宁皇后没有让局面冷下来,温和地唤回李道明,继而对陆沉说道:“本宫原本想拜你为太子太傅,然而登基大典近在眼前,仓促之举难免不妥。卿这次扶危救难,于社稷有大功劳,若是只赠一个短短几天时间的太子太傅,自然会让世人觉得天家刻薄寡恩。”
来到这个世界将近七年,陆沉经历过两代天子,早已习惯那种云山雾罩点到即止的谈话方式,如今宁皇后的直白让他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然而……
能够和李宗本一路相伴互相扶持,从亲王妃、太子妃到成为六宫之主没有任何阻碍的女子,又怎么可能是单纯无知的人?
陆沉不知道那个雷雨之夜的所有细节,当日他入宫的时候许太后已经掌握后宫大权,一众心腹亲信把持着内侍省各处紧要权柄,从表面上来看宁皇后确实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要不是陆沉带着几位重臣逼迫许太后让步,说不定李宗简能一直待在宫里。
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在李宗本出事之前,宁皇后一直负责管理后宫,足足有两年多时间,难道她这两年什么都没做,在后宫连一个心腹都没有?
陆沉不需要太多的分析,只要看一下如今后宫的情形就知道,在许太后被迫交出权柄后,她的势力在一天一夜之间遭遇毁灭性的打击,几乎是连根拔起,这里面固然有苑玉吉的作用,又怎么少得了宁皇后对于宫中局势的了解?
许太后出其不意占得先机是事实,但宁皇后那几天的隐忍至少可以保证她和李道明安稳地活着,等到局势翻转的时候,她便不再有任何保留,在最短的时间内、以雷霆之势重掌后宫。
由此可见,她绝对不是一张浅薄的白纸。
一念及此,陆沉自谦道:“殿下,臣身为武勋,对于治国之道不甚了解,恐怕不能胜任教导太子殿下之职。再者,臣毕竟太过年轻,比不得朝中那几位德高望重的大人,岂敢领受帝师之名?在臣看来,薛相、许相和荣国公都比臣更有资格。”
方才李道明一声先生喊出来,陆沉不免想到了少年李公绪,想他来到这个世界没正经上过一天学,居然弟子收了一个又一个,而且来头大得吓人。
要不是他足够清醒,多半会有些飘飘然。
宁皇后听到陆沉这番诚恳的推辞,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略显苦涩地说道:“本宫知道,先前有些事情让国公心中郁卒,尤其是那几天李适之纠结党羽污蔑国公的时候,本宫从始至终不曾出言相帮,这确实不够厚道。只是还望国公体谅,其时陛下宾天,局势波诡云谲,本宫身为后宫妇人,既为陛下的离去悲伤,又因太子的安危忧心,难免思虑不周,并非有意坐视。”
“殿下言重了。”
陆沉稍作沉吟,最后坦然道:“臣心中没有怨望,只是觉得难当重任,不过殿下若是觉得臣值得信任,臣亦会尽力而为。”
“合该如此。”
宁皇后温婉的眼神中浮现一抹恰到好处的感激,继而对李道明说道:“太子,向你的先生行礼。”
这一次陆沉没有拒绝,但也侧身只受了半礼,然后一丝不苟地还礼。
宁皇后欣慰地看着懂事乖巧的李道明,然后吩咐道:“好了,太子去御书房读书罢。”
两名女官领着一群宫女,簇拥着年幼的李道明行礼告退。
宁皇后左右看了一眼,淡淡道:“若岚留下,其他人都退下。”
“奴婢遵旨。”
殿内侍奉的宫人整齐应下,然后迈着轻缓的脚步离去,只留下那位名叫若岚的女官。
李宗本遇刺那一晚,便是此人提醒宁皇后尽快带着李道明赶去景仁宫,亦是她带着宁皇后的懿旨去找两位宰相求恳,否则陆沉在对付许太后的时候,薛南亭和许佐未必会那般坚定,由此可知她是宁皇后最信任的心腹。
殿内变得很安静,唯余檀香袅袅。
陆沉轻咳一声,难免有些不自在。
虽然还有第三人在场,但对方毕竟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过几天就会变成太后,他身为外臣多少要顾虑到分寸。
宁皇后不等他开口请辞,缓缓道:“国公,本宫有件事想请你出手相助。”
陆沉镇定地说道:“殿下请说。”
宁皇后稍稍迟疑,轻声道:“陛下遇刺这件事,虽然是由李适之主导,但是肯定离不开宫里的内应,光是让金巧兰两年前出现在陛下身边、一步步取得陛下的信任,这就不是李适之在宫外能够办到的事情。本宫心里清楚,慈宁殿与此事脱不开干系,但那位毕竟是先帝的正宫皇后,只要她自己不松口,那么谁都拿她没办法,包括你我在内。”
陆沉目光微凝,看了一眼站在宁皇后身侧的女官。
迎着他的审视,若岚不由得更加紧张。
宁皇后见状便说道:“国公大可放心,若岚是本宫当年从家里带来的丫鬟,本宫这些年最信任的便是她。”
陆沉收回锐利的视线,想了想说道:“其实不光殿下这么想,朝中很多官员也有类似的怀疑,毕竟许太后和李适之步调一致,而且李适之多次暗示,想要逼迫许太后下定决心强行杀了我,这些痕迹瞒不过所有人。但是正如殿下所言,只要许太后自己不承认,没人可以去慈宁殿搜检,因为大齐以忠孝治天下,天家更当作为表率。”
“本宫不会胡来。”
宁皇后坦诚心迹,其实这句话也暗藏着另外一种心思,那就是她确实想过用某些手段帮李宗本报仇,只是顾虑到太子年幼局势尚未稳定,她不会做出任何鲁莽的决定。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她在陆沉面前这般诚恳,自然称得上推心置腹。
望着陆沉平静的面容,宁皇后继续说道:“只是本宫一想到慈宁殿那位罔顾人伦,心里委实无法安定。虽说如今乱党已除,宫里也在逐渐肃清隐患,但是泰宁坊里还住着一位奉国中尉,万一再出现意外……”
她停了下来,面上浮现一抹深切的忧色。
“李宗简?”
陆沉对这位皇后娘娘有些刮目相看,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考虑得这么周全,更没有多少人能够及时做出决断。
他稍微思忖过后,问道:“殿下准备如何处置他?”
宁皇后沉默片刻,摇头道:“本宫不知。奉国中尉这两年老实本分,他不光是慈宁殿那位的亲生骨肉,还是太子仅存的皇叔,若是……肯定会引起朝野物议,可要是任由他继续待在皇城边上,本宫着实不安。陛下只有太子这一个子嗣,他又只有五岁,至少还得十年才能长大成人,谁知道那些人有没有残余的势力?”
陆沉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这表情的含义很明显。
宁皇后有些尴尬地垂首道:“国公莫要误会,本宫并非是要给你出难题,只是想请你出谋划策,最好是在不引起朝堂震荡的前提下,让太子往后能够生活在一个更安全的环境里。”
“殿下用心良苦,臣唯有敬佩之意。”
陆沉冷静地说道:“其实这个麻烦很好解决。”
宁皇后心中一喜,眸中浮现惊奇之色。
陆沉道:“既然殿下觉得李宗简留在京城是个祸患,那么等臣离开京城返回边疆的时候,让他跟着一路北上便是。他身为先帝子嗣,理当为国尽忠效命。”
“这……”
宁皇后确实没有想到这样的方式,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迟疑道:“虽然他被褫夺了亲王爵位,可他毕竟是先帝血脉,而且又无行伍经验,让他去边疆与敌军厮杀,会不会太……”
她欲言又止,让李宗简面对凶残的景军和直接杀了他有何区别?
她当然不是心慈手软,只是身处这个位置,做事必须要考虑到方方面面,怎能像许太后那样肆意妄为,最后被文武百官抛弃。
陆沉淡然道:“殿下放心,臣不会让他上战场,他可以去定州都督府做一些案牍杂务,如此既能让他为曾经的卑劣行径恕罪,也能尽到他天家宗室的职责,让边军将士看到朝廷从上到下齐心协力,一定会更加奋勇敢战,直到驱除景寇光复河山。”
宁皇后的心情真正放松下来,颔首道:“如此安排极为妥当,多谢国公。”
望着她面上亲切的神情,陆沉垂首道:“臣不敢当。殿下,若无旁事,臣请告退。”
“好。”
宁皇后起身相送,望着陆沉在内监的引领下渐行渐远的身影,缓缓呼出一口气。
“娘娘。”
若岚的语调轻快了几分。
宁皇后转头望着她,不由得微微一笑,轻声道:“陆沉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
“这位秦国公确实厉害,方才他只是淡淡看了奴婢一眼,奴婢心里就好像被大锤敲了一记,难怪人们都说大将军身上有杀气。”
若岚心有余悸,旋即崇敬地说道:“但是娘娘更厉害!”
“就你嘴甜。”
宁皇后瞪了她一眼,继而停步站在窗前,视线飘向远处,喃喃道:“后宫妇人再厉害又能如何?不过是些小手段而已,如何比得上千军万马底定乾坤?”
“本宫只盼……太子能平安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