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月23日(1)
作者:孙相华   新加坡的日子最新章节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第二十四章12月23日(1)
    这一天吴爱民没有来上班,尽管这天是星期天,dd公司在新加坡裕廊岛的工程一如既往地进行着,月末起吊汽包的任务依然很重,在没有把汽包吊装到位之前,dd公司工程场地的所有工人不但没有休息就连以前每到周六周日晚上取消加班的制度也临时取消了,甚至在每天的早班会上傅铭宇不止一次的强调,所有人不管任何理由都不准请假,这就是一场战役,dd公司到了关键用你们的时候了,因此不管任何人任何时候该冲的都要冲上去。谁知道在这个时候偏偏吴爱民没有来上班,他没上班跟这天是不是星期天没有一点的关系。他是被平生遇到的最大的谎言和最大的伤痛一起夹击彻底的把他的精神击垮了。
    新加坡裕廊岛的电厂工程在傅铭宇指挥和领队的项目中算不上是很大的,就这样目前dd公司连印度劳务算在一起最少也有两百多人了。能让一个工程项目经理一下子就知道哪个工人这天没有上班足以见得这个工人在他的心里是有点分量的。
    “吴爱民怎么没有来?”以前的时候,每天早晨的班会前总是各自分散由班长传达一下项目部的任务也就算了,傅铭宇很少站在工人的前面讲话。这几天完全不同了,所有的工人都要集中到为锅炉保温工人搭设的凉棚下面,由各班的班长点完名后接着傅铭宇亲自讲话。讲话最主要的内容就是安全,尽管他从来没提到过任务两个字,但是谁都知道既然摆出这样的阵势说明任务已经达到了刻不容缓的程度。傅铭宇讲完话第一件事就是问起了吴爱民。
    “他今天请假了。”苏方达带着一脸疲倦和伤痛的样子来到傅铭宇跟前小声的说,从表情里傅铭宇看出他不想让很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我不是跟大家说过吗?任何人不管什么理由都不准请假吗?”
    “他的原因实在特殊,即使来上班也干不了一点活了。”
    “什么原因?”
    “他的父亲去世了!”苏方达在断断续续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几乎是哽咽的。
    “什么时候的事?”
    “其实他父亲在半个月之前就已经去世了,只是他昨天晚上才知道。”
    傅铭宇听后没有在吴爱民的事上再说一句话,只是告诉苏方达干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
    吴爱民的事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些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心里从来装不住任何事儿,哪怕是无中生有的事也要听风是雨的尽量让别人知道,好像只有这样自己的嘴才算发挥了充分的作用和应有的价值。
    “昨天晚上我简直一夜都没睡好,到现在头还有些晕晕的。”
    “该不是又想芽笼的女人了吧?”
    “哪里,你没听说吗,吴爱民夜里梦游从床上掉了下来,一个劲的哭他爹。原来是他爹死了。”早晨刚一到工程场地张鲁艺就悄悄地把昨晚发生的事跟别人说了,很快所有的人就都知道了。尽管张鲁艺让人知道这件事的心理并不是让他获得别人的同情和理解,不过听到这件事的人大都蒙上了一层物伤其类的感伤。
    “小民,我来看你了。没想到你在这么高的地方干的是这样的活,你可小心点,这个家就指望你了。记住我的话,好好地对待厚坤,她是一个好女人,有时候连我都不相信,你的身上到底有什么优点居然能娶到像厚坤这样的女人,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他爹为什么最后答应把女儿嫁给了你,说你天生长相丑陋一点也没有诋毁你的意思,个子不高,又没有一个养家糊口的固定职业,她爹开始可是说过宁可让他的丫头在家养活一辈子也不会把女儿嫁到像咱们这样的家庭,厚坤能在咱们家安心的过日子真是亏待她了。不说她从小生活的家境比咱们家好,我也算活了很大的岁数了,还很少看到像她这样能干和热心的女人。她本不应该跟着你过这样的日子,都是咱们亏待了她。没有这么好的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女儿,莉娜像他妈妈一样是个懂事的孩子,家里有这样的媳妇和女儿你在外面没有理由不好好干活,她们的幸福可都指望着你了。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也就放心了……我走了……,你们以后好好的过日子吧……”
    “爹,你要去哪儿?”
    “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看到你妈了,她一个人在那边过得太孤单了,我得回去陪他了……”
    “爹,你要去哪里?”
    “回家……”
    “回哪个家?”
    “回我跟你妈在一起的家。我要把你跟你媳妇的事说给她听。”
    “爹,你听我说……你别走……”吴爱民伸过手正准备拉住他爹,谁知道一把没拉住,他爹朝着一个无比深渊的黑洞滑了下去。为了拉住他爹吴爱民也跟着下去了。
    “大哥……大哥……你醒醒,这么大岁数了睡觉怎么会从床上掉下来了呢?”
    吴爱民醒了,发现自己躺在了在了地上,如果不是身上裹着被子,从上床掉下来一定会把自己摔痛的。
    “阿达,我怎么会在地上?”
    “大哥,你一定是在做梦,从床上掉下来了,嘴里还在不停地喊着爹……”
    “阿达,我的确是在做梦。做一个可怕的梦,可事实比我做的梦还要可怕。我爹死了,我爹真的死了。”说着,吴爱民呜呜的哭了起来。
    “大哥,别人都在睡觉,不能影响别人休息,走,咱们到外面去说。”
    苏方达扶着吴爱民来到了sk宿舍两侧上下楼梯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看看手机里的时间,刚好是夜里的一点。正是sk营地最肃静的时间。静静的夜晚里人们正在用酣睡的方式冲刷着留在身体里的疲劳,在疲劳还没有完全从身体里散去的时候新的一天又悄悄地开始了。酣睡的确是缓解疲劳最好的方式,但是很难把留在记忆里悲痛抹掉。
    昨天吴爱民、苏方达几个人在一起配合孟加拉来的人安装劳新革,这种笨重而又落后的起重设备在国内像dd公司这样的大型的电力安装队伍也只有那些临近退休的老工人才能说的头头是道,新型的更方便更安全的大型起重设备早已把这些老古董挤得没有生存的余地,就像现代战场上人们早已使用枪炮,那还有人拿着笨重的刀枪在战场上比比划划。尽管吴爱民没干过几年的电力安装工程,但是像比汽包更大的遮烟角整体吊装也亲身经历过好几次了。他不明白像新加坡这样的小型工程为什么不使用中国的先进的起重设备,而租用在中国早已淘汰的孟加拉的劳新革。这一天跟孟加拉人在一起配合吴爱民感觉很累,很多的时候不是中国人不友好,而是那些人根本不懂得友好是彼此相互谦让的意思,在他们颐指气使的表情里中国来的电力安装队伍连劳新革这样的起重设备都没有,原本是dd公司配合安装反倒成了dd公司的工人在他们的指使下完成所有的任务,尽管吴爱民几个人一天连休息的时候都没有,他们还是通过翻译把电话打给了傅铭宇,你们的工人太不尽心尽力了。动不动就找领导说话,同样都是干活的,好像他们的地位比自己高出了一大截。就像是在学校读书的孩子稍有不听话老师动不动就找家长说话,好像孩子犯错误的同时家长也跟着再犯错误一样,要不就是孩子犯的错误都是家长指使的。
    吴爱民晚上下班回到sk宿舍,出了一天的汗,除了身上很累心里也憋着一肚子气,只想到淋浴间里冲个澡老早的睡去。不管多忙,不管晚上下班多晚吴爱民总要给家里打个电话,问一问父亲的身体状况。
    “爸爸。”吴爱民打通电话好一会儿没有人接,这么晚了怎么会没有人接电话,于是他又打了过去,又过了几秒,接电话的是女儿莉娜,莉娜一听到是爸爸的声音,叫了声爸爸就哭了起来,接着又说,“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
    女儿的一句话差一点让吴爱民流下泪来,他实在想家了,想他的父亲,想他的女儿还有温柔贤惠的媳妇。
    “莉娜,妈妈干什么去了?怎么不接电话?”
    “妈妈刚刚去了外面,爸爸我一个人在屋里害怕。”
    “不是有爷爷吗?爷爷的身体还好吗?”
    “爷爷死了,爷爷活着的时候告诉妈妈不让告诉你。”
    “莉娜,你说什么?”
    “妈妈也告诉我如果你问起的时候就说,爷爷好好的。”
    “莉娜,你跟谁在说话?”
    “我跟爸爸在说话。”
    “你跟爸爸在说什么?”
    “我跟爸爸说爷爷死了,说爷爷活着的时候告诉妈妈不让妈妈告诉爸爸说爷爷死了。”
    范厚坤没有责备女儿,作为儿子自己亲生的父亲去世了第一时间没有告诉他已经是很残忍的事了,并不是世上所有父子之间的感情都是那样的亲切和融洽,吴爱民跟他的父亲吴贵成显然是个例外。在吴贵成病重的时候依然逼着唯一的孩子离开了家,这种爱不是任何一个父亲都能做的出来的。如果人的心是由神经组成的,那么在吴贵成的心理也许知道这将是跟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成为永别,那么他心理的神经将会承受到多么大的痛苦。这是一个无能的父亲为这个家唯一能做的,也是一个即平凡而又伟大的父亲对这个家庭唯一能做的。不管是什么原因,父亲去世的消息没有及时的告诉吴爱民,范厚坤知道甚至成为他永久痛恨自己的理由。她不知道这件事将要瞒多久,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来告诉他。尽管女儿说漏了嘴,范厚坤没有一点也没有责怪女儿的心理,从女儿的手里接过了电话,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她的心里承受着太多太大的委屈和悲伤。尽管这是一个跟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老人,尽管自从她进了这个家门没有得到任何物质上的享受,但是老人总是带着一种像父亲没有给自己女儿带来幸福一样愧疚的心待承着她,特别是她为这个家庭添了一个女儿的时候,她更是像圣女一样的感激她,在老人的心里从来没奢望过在他活着的时候还能见到他的孙女,而且像儿媳一样懂事的孙女。在吴爱民每天的电话里,她不知压抑着多大的痛苦和悲伤表现出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特别是在吴贵成去世的那天,面对着从来没有遇到的塌天一样的大事,明明是一个死人躺在炕上,连最后一身裹身的装老衣裳都不能给他穿上,作为一个女人简直束手无策,居然还得跟自己的丈夫说,他的父亲还在好好的。如果没有邻居的帮忙,她不知道天上的太阳还带有一点的光亮和温暖,漫天的大雪,寒冷的北风、漆黑的夜晚、死亡的幽魂、孤单的母女,世界所有的凄惨和悲哀都朝她一起涌了过来。那时候她对丈夫唯一说的话就是,爱民,你一定要在那里好好的干啊!她在跟自己丈夫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他不单单只是一个农民工,好像不单单只是为了赚到养家糊口钱,好像那就是自己国家的工程,为自己国家付出多大的悲伤和痛苦中国的女人都能承受,好像那就是自己家里的工程,为了自己家里幸福和未来,哪怕是非常渺茫的一点点希望多大的苦难她们都能承受。这就是可敬可爱的中国女人,在贫困中依然不屈不饶的中国女人。闻一多先生的那句诗说的多好,“我要赞美我祖国的花,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这样祖国的花,花一样的祖国谁不爱。
    自己的父亲去世了,作为儿子又不在身边,家里没有一个男人,所有的事情都落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可想而知她将承受着多大的家庭压力和负担。难道这时候还要对她责怪父亲去世的消息没有告诉自己吗?即使告诉了自己,自己能回得去吗?回去父亲还能活得过来吗?回去自己还能有机会再来吗?这一切根源都是为什么?是贫穷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即使是也不是理由。真正的原因就是生存。吴爱民的父亲吴成贵早已知道,自己的病情早已成了定局,作为以父亲能为这个家想到和做到的唯一就是不能因为自己死去而给这个家庭带来太大的不幸,给自己的亲人带来太大的负担,原因是他们在这个世上生活的确并不富裕。
    一抹微云,遮挡着似圆又缺的月亮。sk周围荒野里的蚊子似乎不在乎是不是深夜,月亮是不是明亮,只要没有风,不能阻挡它们震动的翅膀就一个劲的往人的身上扑。
    “这晚上的蚊子真多。”苏方达说。
    “阿达,你回去睡觉吧。明天还接着上班,上班的时候给我请假。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坐坐吧。”
    “让我陪你在这坐着吧,回去我也睡不着。”
    坐在楼梯的上面的台阶上,吴爱民胳膊支在弯曲的膝盖上,两手托着头,脸埋在掌心上。喃喃地说。
    “在我从莉娜嘴里知道实情的时候心里早就应该想到了,每天晚上跟厚坤通话她说我父亲的身体好好的时候就知道她是在骗我的,像他那么严重的病情怎么就会好了起来,特别是那天她为了骗我说,爸爸的身体今天比哪天都好,还多吃了一个馒头,我真傻,我真蠢,真的以为我父亲的饭量大增了呢,谁知道那天就是我父亲去世的日子,说是厚坤在瞒着我,实际上她是在暗暗地告诉我,我的父亲走了,那个馒头不是面做的,是土做的,是他的坟包。我之所以没往那上面去想,是因为我害怕,害怕我在这个世界上失去父亲,才自己骗了自己,才相信厚坤给我说的谎话是真的。”
    “嫂子真是了不起,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一个男人在家都不知道咋样来处理,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女人。你可不能再责怪她骗了你。”
    “怎么会呢?我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如果没有她,像我父亲得了那么严重的病,说不定早几年前就不在了。
    在我第一天来到裕廊岛工程场地的大巴车上,心里还在想着我父亲跟我说的话。
    “小民,”你是知道的,小民是我的小名,说到这吴爱民解释了一句,“你就放心的出去干活吧,我这病是老毛病了,一到天冷的时候就犯得厉害,等过了冬天到了开春就见好了。这样不知折腾几年了,我早就习惯了,不拿当回事了。一条命咋就能因为这点病会说没就没的。我昨天梦见你妈了,又跟我唠唠叨叨的没完没了。从她走了这些年我可活得清静了,我才不想那么急急火火的到她身边听她的絮叨呢。”
    每次父亲总是说妈妈活着的时候唠唠叨叨,我们都知道他这是在想妈妈。
    “再说莉娜也一天天的长大了,去幼儿园,上小学,读初中,念高中,考大学这年头没一点儿好钱能把孩子供得下来吗?咱们老吴家八辈子也没出过一个念书有出息的人,我看好了莉娜,鬼精灵的,是块念书的料,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莉娜供出去。多亏了有这回去新加坡打工挣钱的机会,你可不能错过了。
    你说是这个理吧?厚坤。”
    吴爱民的爹吴贵成得的是肺气肿,那里人管这种病也叫痨病。吴贵成得痨病好几年了,冬天刚到,天还没有彻底的冷起来,吴贵成的身体就明显的不好了,这一年比每年冬天都犯病早,也犯得厉害,不停的咳嗽,痰里面还带着血。吴贵成怕儿子吴爱民和儿媳范厚坤知道他咳血了就一定不会去新加坡了,为了去新加坡到bj学习半个月也白白浪费了。关键的是去新加坡打工会赚到很多的钱,在那里干一年顶的上在家里两年的收入。家里最缺的也就是钱。
    吴贵成也明白自己要活不了多久,自己的这条烂命已经把儿子儿媳拖累得够呛,他早就不拿死当回事,甚至希望早一天的死去也好让儿子和儿媳放开手脚的过日子。
    “妈妈,爷爷咳出的痰红红的,害怕别人看见偷偷地埋了起来。”吴贵成没想到孙女莉娜已经长大了,他竟忽略了背着她了。就像以前儿媳给他偷偷的做些好吃的,总是背着莉娜,吴贵成可舍不得一个人吃独食,又悄悄的藏了起来,等到儿子儿媳出去干活的时候又拿出来让孙女偷偷的吃了。这是他跟孙女之间的秘密,他叮嘱莉娜千万不要让她的爸妈知道,让爸妈知道她偷吃了爷爷的东西会生气的骂莉娜的,打她两巴掌也是说不定的事儿。
    厚坤,不能再给我做独食了,莉娜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正是需要有营养的时候,可不能亏待了孩子。以后你们也不要跟我在一个屋里吃饭了,痨病是会传染的,我可不希望家里再有一个人得病。
    孙女把他咳血的事儿告诉了她的爸爸妈妈。
    “我看爹今年的病比每年都厉害,说不定过不去这个冬天的。”范厚坤跟吴爱民背地后地叨咕。
    其实吴爱民也看出来了,只是不愿意说出来。
    “我看还是不去新加坡了。”吴爱民做出了决定。
    听到了儿子因为他病的缘故放弃了这次出国挣钱的机会,吴贵成可不干了,感觉到开始的那段话不足以说得动儿子,又接着说,“你该出国打工就出国打工,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去,留在家里守着我啥意思?是盼着我早点死吗?嫌我活着成了你们的累赘了吗?”
    “爹,你咋这说呢?你明明知道我和厚坤打心底里盼着你好好的活着。”
    吴贵成心里明镜似的,但不这样说哪里说得动儿子。“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且活着呢,一年半载是死不了的,就是死也得等着你回来再死。这次你要是不去,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呢,等你把我发送了,就可以安心的出国去赚钱了。”
    吴爱民听到爹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知道这次不出去是不行的,钱在这个家里对于吴贵成来说比自己的病重要,也比自己的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