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缘由?”太子朱标还没有说话,那边厢,海事司的一众青年官员们,早已面露不平的鼓噪起来。杨士奇看了一眼朱肃,直接出列道:“敢问范老大人。”
“有罪不审,姑息养奸,是何道理?”
“下官倒是迫不及待的想听听看这三大缘由。”
“哼,即便是罪,却也有轻重缓急。汝小儿辈如何知晓?”被杨士奇这个晚辈用软钉子碰了碰,范显祖竟也不甘示弱,开腔直接呛了回去。站在朱标身侧的朱肃眉毛微挑了挑,只听范显祖道:
“太子殿下,先前老臣便曾言之,对于朱富等人,此时擒拿,弊大于利。”他自然不会说出是担心周王朱肃一派以此案为突破口,趁势坐大,而是绞尽脑汁,想出了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一则,三佛齐之地距离我大明千里万里,即便我朝廷追究此事,费尽心思剿灭了这伙海寇……安知之后,会不会又有其他海寇,占据那一处海上的关窍之地?”
“与其如此,不如继续任由朱富等人把持彼处关窍,至少,他们尚还知道不去袭击我大明商贾……由他们掌控彼处,总比被其他更加穷凶极恶之贼寇趁虚而入,要好的多。”
“荒唐!”杨士奇正想反驳,朱肃已然晒笑一声,鄙夷道:“本王还以为范老大人治书多年,在此朝堂之上,慨然出列,必定有什么高论。”
“没想到,竟出此粗鄙之言语!”
范显祖一滞,瞪视朱肃,朱标也微微皱了皱眉,对朱肃道:“五弟,口下留德。”
“范大人还未说完。”
他看了看自家五弟,再看了看范显祖。自家五弟那一张嘴,可是有在众目睽睽之中,把人给骂晕厥骂吐血的“战绩”的。范老大人这般老胳膊老腿,想来是不够老五折腾的
“呃……”骂辞都想好了的朱肃被打断施法,想了想,决定给自家大哥一个面子,怏怏的退了回去。范显祖却会错了意,以为太子朱标是在为自己撑腰,遂更加理直气壮的挺起了胸膛。
“此,缘由一也。”老头子说道。一边说,还一边踱着方步。
“二者,朱富、刘天恩之流,与我大明洪武皇帝陛下,渊源甚身深。”说着,朝着天上拱了拱手。“因为些许尚无明证之小事,使得我洪武皇帝陛下伤神,殊为不智。”
“小事?”杨士奇忍了又忍,实在忍耐不住,出列问道:
“朱富、刘天恩之流阻截商路,以商贾之身,妨害我大明社稷,在南洋海岛上胡作非为,俨然国中之国。”
“这亦是小事吗?”
“敢问杨大人,他们所妨害之人,乃是他国商贾,于我大明百姓何害?”范显祖振振有词。
“截断商道,使得番人无法来到我大明经商,相当于变相侵吞了我大明商税。这亦是小事吗?”朱肃冷冷的道。
“天下赋税,当以农税为先。看重商税,本末倒置,日后必有祸患。”范显祖理直气壮的说道。
“哈!”
“这么说来,以范大人观之,我大明推行海贸,也是本末倒置之举了?”朱肃晒笑一声问道。
“臣可没这般说过。”范显祖的眼神闪了一闪,立刻说道。“臣只是说,不该为了些许商税这般大动周章。”
朱肃眯了眯眼睛,这厮,是一个守旧派。本以为这些老古董早在前些年的时候,就已经尽数被剔出朝堂了,没想到,在内阁里竟然还藏着一個。
他毫不怀疑,要不是开展海贸,乃是老朱早些年亲自金口玉言所订下的国策,这厮会当场说出,大明就是应该闭关锁国这种的话来。
“三则,”不待朱肃继续驳斥,范显祖便说出了第三个理由。“南洋实在遥远,对于彼处,我大明难免鞭长莫及。”
“若是要惩戒朱富、刘天恩等人,势必要派遣兵将,再度开赴南洋,将其势力剿灭。”
“如此一来,又要靡费多少钱粮军饷?开支多少白银黄金?这岂不是因小而失大么?”
“难道就依旧充耳不闻,姑息养奸?”杨士奇愤愤道。
“自然不是姑息养奸。只要让朱富等人解散所养贼寇,再罚些银两,就可不费一兵一卒解决此事,他们依旧尊奉我大明,我大明也依旧能够掌控南洋,这岂不美哉?”范显祖双手一摊。”
“实际上,若是周王殿下没有胡作非为,老臣早已和朱富朱员外说好,只在私下里对其处罚,就可以尽善尽美的解决这一事端……”
“太子殿下,请容许老臣,弹劾周王殿下任性胡为,擅拘良民,屈打成招……请太子殿下为大局计,处置周王,以彰我大明律法之严明!”范显祖画风一转,竟是突然对朱肃发动了猛烈的攻击,直接抨击朱肃采取不当的手段,破坏了他先前所缔造的完美局面。
他这一转攻势,当即,便有几个风闻奏事的御史也一并跪下弹劾朱肃,而听到处罚朱富之流,或许还要增兵,要耗用许多银两,似户部、礼部等先前还在支持清算朱富之流的官儿,也不禁沉默下来。
“这老货,是想将这事的概念混淆,把这件事的对错,和我的做法对错相挂钩……”朱肃心道。毕竟,他确实是抱着自污的心思去逼迫那些商贾,让他们给出了证据,这个做法即便说破了天,也不会是正当的。
而只要做法不正当,在范显祖的说法中,也就相当于这些供状,也有了和缓的机会。他是在暗示朱标,将这些供状说成是“周王逼供所得”,如此一来,自然就做不得数了。
如果大哥真的忌惮自己,此时就该顺势答应下来了。朱肃心道,眼神不禁看向朱标。
却见朱标皱了皱眉头,道:“范公之言,孤已知之。”
“然,我大明奉天承运,朱富宵小,以为南洋偏远,就在彼处养寇自许,恣意妄为。视我大明租地,为彼私有之国。”
“若长此以往,大明法度何存?”
“殿下!”范显祖不由色变,似乎没想到,最后关头,竟然是朱标亲自出手背刺了他一下,急忙道:“殿下三思,那南洋诸多岛偏远蛮夷之地,不过鸡肋,食之无味。”
“即便此番能征讨回来,回头再有匪寇肆虐,那又该如何?难道再发兵去讨吗?”
“如此,所耗钱粮,岂不是无穷无尽?”
“难道就任由宵小肆虐?”朱标却是把眼一横,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势。“我大明强汉胜唐,万里海疆亦是我大明国土,明犯我大明者,尚且虽远必诛。难道出了反贼,便要姑息养奸不成?”
“正该拿此等人,为天下苍生做个榜样,胆敢妨害我大明利益者,我大明断然不容。人且需有血性,何况国乎?若今日不理,来日倭国瀛洲、高丽三韩等地亦有样学样,我大明岂不四分五裂?”
朱肃闻言,拍案道:“大哥这话所言甚是啊,打的一拳开,免的百拳来,无论对内对外都是此理。今日姑息,明日就会有更多的蛀虫前来试探我大明朝廷的底线……此事断断不能容许!”
“嗯。五弟真乃我大明血性。”朱标赞许的看向朱肃,刻意的表现着和朱肃的“兄友弟恭”,“有五弟在,些许海上贼匪又何足道哉。”
“五弟神威一至,些许贼寇自然星散溃亡。”
“不可!”范显祖突然大叫道。“殿下不可委任周王南征。”
“否则,周王借伐寇之机,立功壮大,等他再度得胜归来,我大明就要不稳了!”
场面骤然陷入寂静。
范显祖情急之下,竟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场中鸦雀无声,众臣工皆面面相觑。太子朱标始终和煦如春风的面庞,从惊讶,转变为愤怒,再转变为漠然,然后就这么看着范显祖。
“而今方知,什么叫平地生浪。范老头儿,你是不是太闲得慌了?觉得我大明朝廷太过平静,故意没事找事的想出一件事来,好给大家伙添添堵?”朱肃生生被这厮给气笑了。
“臣一片赤胆忠心。”既然说出来了,范显祖也直接梗着脖子。反正,周王势大,或许会威胁到太子的言论,在朝中属于心照不宣的事。每个人心中都在猜疑,只是暂时还没有人敢说出口而已。
既然已经说了,他就不介意当这个捅破了窗户纸的人。
“周王殿下才是,为何要无风生浪,生起这波事宜来?是不是想要借着平定海上贼寇之机,壮大己身?”
“太子殿下,您断不能坐视此事激化。若您是真心顾念手足之情,就更不该坐视周王殿下再立殊功……否则,万一周王殿下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岂不是更坏了殿下与周王殿下之间的兄弟之情?”
“范显祖,你大胆!”朱标变色斥道,皇霸之气第一次尽数展露,“你敢离间孤与五弟手足之谊!”
“殿下,臣一心忠于殿下!”范显祖却是涨红了脸,一副更加上头,恨不得触柱而死,来证明自己忠心的模样。“若殿下不愿,老臣便去死谏陛下!”
“断不能容许周王殿下,妨害到殿下您的国本大位!”
这事情已经偏离到了太子与周王的“国本”之争去了,仿佛支持周王清算朱富之流,就是反对太子朱标,而支持范显祖对朱富等人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是站在太子的一边似的。一众本来只是来商议此事的文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噤若寒蝉,竟是没有一个敢吱声的。
恨不得统统将脑袋埋在肩膀里,只恨今日入宫议事时带了耳朵来。
“荒谬……”朱标斥道,但他为人至孝,却终究不敢让范显祖因为此事劳动到父皇朱元璋。若是被父皇得知自己和五弟有争位之嫌,只怕父皇定是要龙颜大怒。
无论是斥责自己还是五弟,对于父皇的身体,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层忌惮,导致了朱标现下里面对范显祖时,竟然罕见的有种投鼠忌器的感觉。
朱肃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能说,心里脏的人看什么东西都像是脏的,这厮东拉西扯,就是要将和朱标争位的帽子扣到自己的头上来。他上前正想说些什么,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走进殿来。急急忙忙的样子,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什么事?”朱标问道。
“秉……秉太子殿下,秉周王殿下。”那小黄门气喘吁吁,一副跑的很急的模样。
“陛下,陛下他回宫了……”
“什么?”朱肃、朱标都怔了一怔。朱肃心中讶然,自己是特意选的老朱还留在凤阳的时候,前去料理朱富之流的。目的就是为了,将生米煮成熟饭,快刀斩乱麻的解决朱富、刘天恩等的私自阻断航路的问题。把一个已经有了答案的事放在老朱的案前,这样,老朱即便有所愤怒,也会因为事情已经得到了解决,而不太严重。
但按理说,老朱去往凤阳,应该没有这么快就会回来。留给他们的时间,应该还很是富裕才是。
是什么缘由,让老朱急急忙忙的从凤阳,又折返回了宫中?
“陛下驾到!”
来不及等朱肃、朱标等人细想,殿外,已经传来了高亢尖利的太监的通传声。老朱竟是径直来到了这里,朱肃与朱标只来得及交换一个眼神,便急急起身,到殿外去迎接老朱。
“儿臣朱肃,拜见父皇!”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万福!”
老朱快步走进殿中,朱肃、朱标并一众臣工,急急忙忙的向老朱施礼。
老朱快步走上了主位御座,两个人一左一右,始终在他的身边搀扶着他。其中一个,自然是陪着老朱去往中都凤阳城的皇孙朱雄英,另一个人,朱肃惊讶的发现,竟然是从凤鸣洲回京中来的铁铉。
感受到了朱肃的目光,铁铉转过脸,对着朱肃悄悄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