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去病久患瘫症,手足无力,说是骑在马上,倒不如说是任由白马驮着,漫无目的地飞奔,幸得白马神俊,一路之上翻土丘、过溪流,如履平地,转眼奔出去五六里路。孟去病怕再跑得远了,爹找不到自己,想要把马勒住,连拉了几下缰绳,白马跑得性起,哪里拉得住。他心里焦急,攒足了力气,猛一个翻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跌在路边的草丛里,手足都被石子蹭破,感觉火辣辣的疼痛。
他见白马犹自往前奔去,赶忙大喊,“回来,回来”。白马全没听见,自顾自往前飞奔,只听得马蹄声渐渐远去。孟去病撑起身子,四下张望,此时已是夜色深沉,周遭寂静无人,隆起的山丘和耸立的古树映衬着清冷的夜空,俱都化作一大团的阴影,看着让人心生畏惧。孟去病正感惊惧,马蹄声轻响,那匹白马又奔了回来,原来它终于发现主人不见了,循着去时的道路找了回来。
孟去病看到白马,按捺不住,喊道:“你管自己走吧,为什么还要回来找我!”话未说完,泪水已经流淌出来。白马明白主人正在气恼,四蹄跪下,将身躯伏在他的身旁,甚是乖巧。孟去病趴伏其上,哭了起来。
突然他听到有人骑马奔来,马蹄声越来越近,马上之人一路大声喊叫着,“孟去病,你躲在哪里?快出来!”他心里一惊,赶紧收住了声音,往草丛里缩了缩。他怕白马受到惊吓,发出动静,伸手轻抚马的脖颈,白马微微探了探头,又伏下身去。这时候他看到不远处一大团黑影奔了过去,马蹄声在静寂的夜空听得格外清楚,每一下都好像踏在他的心口,踏得他一颗心砰砰直跳。
他凝神听了一会,听得马蹄声渐渐远去,除了这一匹马,后面再无来人。他心里想:怎么那帮恶人只派了一个人来追我?他手上用力,爬到白马的背上,正想驱马起身,只听得身后有人轻笑一声,说道:“你原来躲在这里。”他大吃一惊,回头观看,见一壮汉面色黝黑,露齿一笑,牙齿雪白。他吓得魂飞魄散,想要纵马逃走,已经被来人一把抱住。
他想也没想,张开嘴来,朝着来人的胳膊使足力气咬了下去。那壮汉疼得哎呀叫了一声,挥拳在他头上重重的敲了一下,他觉得一阵晕厥,眼前直冒金星,不由得松开嘴。那壮汉骂道:“你是条小狗吗?张嘴咬人!”他一把将孟去病提了起来。
孟去病大喊,“你是什么人?快放开我!”那壮汉一只手提着他如若无物,走得飞快,一边冷笑道:“看你躲躲藏藏的,原来是个缩头乌龟。老实说,刚才有没有一个人吓得哭哭啼啼?”孟去病怒道:“我……我才不怕你们这些恶人。”那壮汉听了哈哈大笑,说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看你怕不怕。”孟去病心里想,既是落入了这些恶人的手里,免不了要受其折磨凌辱,就是拼了一死,也不能在他们面前流眼泪就是。
他既是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做声,好在那人走了没多远,他看到前面出现一点亮光。那壮汉走到近前,将他往地上一丢,喝道:“到地方了,哼哼,待会就让你知道厉害。”他用力撑起身子,看到一棵大树下面站着一个人,身披黑袍,背对着自己,手里提着一个灯笼,便是那亮光的来处。
这个人摆了摆手,说道:“好了,你可以退下了。”听声音,是个女子。那壮汉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一声,快步离去。孟去病等了一会,见黑袍女子并不回身,忍不住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若是要问我独孤后人的下落,我全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绝计不会告诉你!”
那个人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说道:“我就是独孤家的后人,你也是独孤家的后人。”孟去病见她差不多三十出头的年纪,容貌清丽绝尘,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他呆呆地看着这个女子,神情恍惚,觉得她的容貌甚是眼熟。在他两岁的时候,其母弃世,留下的印象早就模糊,单只记得她晚上抱着自己哼唱童谣,烛光映照下也是这副秀丽的面容。他忍不住问道:“你是我娘吗?”那女子摇了摇头,说道:“你娘叫独孤灵,我是她的妹妹独孤月。”
孟去病虽然知道其母的姓名,除此之外便所知不多,长大以后也曾问过孟霁云,却总是被敷衍搪塞过去,若是问得多了,还不免遭到训斥,久而久之便不敢多问,今日变故横生,听到苦乐护法口口声声提及独孤后人,似乎十分忌惮,心中疑虑重重,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独孤月看着孟去病,见他长得眉目清秀,于孟霁云豪迈粗犷的样子相去甚远,活脱脱是独孤灵秀丽的样子,展颜一笑,柔声说道:“不管我们是什么人,都是你最亲的亲人。”孟去病看见她的笑容,说道:“你笑起来可真像我娘。”独孤月听了咯咯笑起来,说道:“你娘可比我漂亮多了,所以才能迷住你爹。”
听她提及孟霁云,孟去病顿时变得焦急起来,说道:“恶人在追我爹,你快去救他。”独孤月点了点头,说道:“我确有事要去找你爹,你和我一起去吧。”她从树后面牵出来一匹青骢马,正要扶着孟去病上马,一阵马蹄声响,那匹白马竟是寻了过来。独孤月赞了一声,“真是一匹好马。”她将孟去病扶到白马的背上,安置停当,孟去病低声说道:“多谢多谢。”独孤月说道:“傻孩子,我是你小姨,你可不必这么客气。等以后我教你练功,治好了你的瘫症,你再想着怎么谢我吧。”
孟去病打从娘胎里出来便患有瘫症,虽经种种诊治调理,终未见效,早已心灰意懒,陡然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又惊又喜,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独孤月笑道:“我岂止能治好你的瘫症,还能让你练成天下无敌的武功。”孟去病听得将信将疑,有心想说,他其实对于能否练成天下无敌的武功无甚兴趣,又怕撞在独孤月的兴头上,惹她不高兴,便不再多说。
两个人纵马而行,朝着蔡河码头奔了过去,奔到半路,迎面跑过来十几匹马,骑马之人各自举着灯笼,为首之人正是丁奇。孟去病看到,急忙喊道:“丁爷,是我。”丁奇也是看见了孟去病,喜出望外,说道:“孟公子,我正在担心你呢,幸好遇到。”他正想驱马上前,突然看到孟去病身旁的女子,怔了一怔,面色大变,猛地勒住了马,略一沉吟,叹道:“我马帮上下几十号人千里奔波,也只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这江湖上的风云争霸我们惹不起,只好躲得远远的。孟公子好自珍重,日后有空,回到塞外,我再给公子杀几头羊,好好的接风洗尘。”
孟去病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见他一边说话,两只眼睛不住地往自己身边瞥,显见得对独孤月甚是忌惮,不知道该如何回复。独孤月笑道:“丁老爷子既是要走,可没人拦着你。”丁奇要的这句话,如得了大赦,抱拳拱手,就要带人离开。独孤月突然又说一句,“丁爷走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小女子也会走一趟塞外,到时候还要与丁爷说说洪崖镇的一段往事。”这句话别人听得不明就里,丁奇听了却是如遭雷击,整个身躯都不由得颤抖起来。原来丁奇少年家贫,与洪崖镇一大户人家的千金互生情愫。那户人家为了拆散他们,故意寻了个差事将丁奇打发去了塞外,等丁奇办好差事,回到洪崖镇才得知其父母被诬做贼,死于牢中,而那位千金小姐也早已移情别恋,嫁与了他人。丁奇一怒之下,纵火将那户人家烧了个干干净净,死伤惨重,他自己若不是被马帮的前任帮主偶然路过救起,也险些命丧火海。自此以后他便跟随马帮,长居塞外。此事已过去了几十年,他本以为早已被人忘却,如今听到独孤月重又提起,自然是心惊胆战,看着独孤月直若看到鬼魅一般,不敢多说,带着马帮众人纵马匆匆离去。
孟去病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好生奇怪,偷偷看了独孤月一眼,见她风致绰约,笑语盈盈,委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见着独孤月偏就如此畏惧。这时候两个人就已经骑马到了蔡河码头,看到此地人已散去,只留有十几个游龙帮的帮徒,俱都是方舵主的手下。
这些人眼见得方舵主惨死于欢乐护法之手,想要报仇,自知武功相差太远,想要认输投降,一道并入光明教,又觉得心有不甘,正在犹豫,突然看到孟去病驱马回来,十分惊讶,有的心里便去想:若是能将这姓孟的少年抓住,献给光明圣教,当可以表忠心,得着赏赐。这人既是这么想着,伸开手臂,拦住了孟去病的马前,笑嘻嘻地说道:“孟公子这是自己送上门来,可怨不得我。”
他伸手要去抓住马的缰绳,斜刺里闪出一个人,一把拧住了他的胳膊。来人笑道:“明明是找你自己送上门来。”那游龙帮的帮徒只觉得自己的胳膊几要折断,想要喊出声来,来人笑道:“你要敢喊出一声,我就把你的这条胳膊扯下来。”他顿时吓得拼命忍住,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呆呆地看着来人,虽是见她容貌绝美,巧笑倩目,却是比见了阎罗王还要惊恐。其他几个游龙帮的帮徒见状,有那胆子大的,拔出腰刀,喝斥有声,围将上来,更有那见机得快的,心知不妙,想要悄悄溜走。
独孤月笑道:“我有事问几位兄弟,问完就放了各位。可谁要是敢偷偷溜走,我一定会杀了他。”一听这话,再无一人敢挪动脚步。独孤月手上的力道略微松了一松,盯着那游龙帮帮徒的眼睛,森然问道:“孟霁云去了哪里?”那帮徒摇了摇头,独孤月的脸色掠过一丝恼怒,手上的力道顿时加大,那帮徒疼得哀嚎起来,抽抽搭搭地说道:“小的不敢撒谎,方才突然跳出一个蒙面人,轻功了得,将孟……孟帮主给救走,光明教的护法和铁帮主都跟随追了下去。”
独孤月眉头皱起,问道:“这个人长什么样子?”那帮徒摇头说道:“小的不曾看清。”独孤月又问道:“他使得是哪一派的武功?”那帮徒又摇了摇头,说道:“小的看不出来他的武功。”
独孤月费尽心思要找到孟霁云,如今却是失之交臂,既怕找起来还要大费功夫,更担心那救他的蒙面人嫩先将物事抢走,她越想,心中的怒气越盛,满脸戾气,喝道:“像你这样的废物活在世上又有何用?”那帮徒见她突然目露凶光,心知不妙,拼命挣扎,想要自断手臂,仓皇逃命。
独孤月的一只手疾如闪电,抓住了他的咽喉,指爪用力,顿时将他的咽喉扭断,尸体软软地瘫下。她喝道:“今日不说出孟霁云的下落,你们一个都别想活!”她的身子猛地蹿出,又跳到一名帮徒身旁,掐住了他的咽喉。那帮徒只来得及喊一句,“救命”,早已经被她扭断咽喉。其他众人吓得四散奔逃,独孤月身形迅捷,如同鬼魅一般,东边一蹿,西边一跳,所到之处,必有一人倒下,转眼功夫,四五个游龙帮帮徒死于她的指爪之下。
孟去病陡然看到她发作起来,竟是这等凶残,惊得浑身颤抖,大喊,“你为什么要杀人!”独孤月正好曲指抓住一个帮徒的咽喉,尚未用力,听他这声喊,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说道:“这些人既是你爹的对头,又百无一用,我为什么不能杀?”
孟去病说道:“他们只不过是些随从,你又何必大开杀戒?”独孤月突然冷笑起来,手上用力,扭断了那帮徒的脖子,说道:“原来你和你爹你娘一样,偏就喜欢假仁假义,装出一副假慈悲的样子。”孟去病听她辱及自己的爹娘,气得满脸通红,怒道:“我用不着你帮忙救我爹。”他拨转马头,催马疾行,准备离开。
白马识得主人心头恼火,四蹄翻飞,跑起来飞快,转眼奔出去十几步。独孤月的身形猛地荡了起来,连着纵了几下,赶到白马的后面,脚下用力,蹿到马背之上,一把抓住了孟去病的肩头。孟去病大喊,“你放开我,我不要你去救我爹,也不要学你的武功。”他用力喊叫,声音传得老远,冲入夜幕当中,渐渐远去。
到这时,侥幸逃得性命的剩下几个游龙帮帮徒浑身颤抖,虚脱无力,个个手足发软,摔倒在地,过了良久才缓缓起身,扛起惨死的帮徒,仓皇离去。一会功夫,这群人都已离去,原本热闹的蔡河码头上顿时变得一片静寂,只听得河水轻轻拍打堤岸,水波荡漾,倒映着天上的明月。不知道过了多久,原本昏倒在树下的顾一舟突然动了一下,渐渐苏醒过来,感觉伤处疼痛,忍不住呻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