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一四:曙光
作者:苏鸽拉底   赛博百鬼录最新章节     
    第106章 一〇四:曙光
    远方传来“嗵嗵”的两道枪响。
    猎物循声回望,只看到半空中有一群惊鸟飞过。
    这两道枪声太接近了,显然不是出自同一根枪膛。猎手不止一人。这让他嗅到了一丝竞争的意味。
    竞争,意味着相互干扰。不过这对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好消息。鹬蚌相争的故事里,不管鹬和渔夫谁是赢家,蚌总逃不脱被吃的命运。
    天色正在变暗,山脉扩张的阴影如同裹尸布,被那些鸟儿争相拉开——仰头看着这一幕,他产生了这感觉。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张布下的尸体,虽说尚未瞑目,也是迟早的事。
    但他还是要逃,驱策他的不只是本能的求生欲望,也并非侥幸心理。猎物要是轻易中弹,猎人就不会有成就感,这违背了猎场的运营方针。猎场有的是办法让他们遵守运营方针,那些办法比子弹更有效率。
    猎物潜腰躬身,拨开灌木,把几颗越橘扔进嘴里。他没工夫去特意搜集食物,所以他不会放过一切触手可及的热量,十分钟前,他刚吃了一颗带壳的松鸡蛋,舌根残存的腥甜味让他现在还意犹未尽。越来越冷了,四面八方响起嚓嚓声,那是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却让人觉得那是地面正在结霜。天黑了,这里还会变的更冷,但他还得找到沼泽,好把自己包裹在淤泥里。
    这是一场趋于传统的狩猎,猎人们更注重体力、耐心和心智的较量,他们倾向于使用复古的装备和统的方式,这能保证游戏的乐趣。但无数实际案例说明,极少有人能彻底抵御作弊的诱惑。的确,他们通常会义眼的多模态成像模式,仍依赖可见光视物,但到了晚上,他们还是会打开热成像。
    猎物明白自己的皮肤正散发出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温暖,可想而知,他一旦进入猎人视线中,他就是一支熊熊燃烧于黑暗中的火炬。“要是有身绝热皮就好了。”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绝热皮不是真的绝热,在黑市里,这是反热成像涂层的代称。有人这么干过,那人把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换成了绝热皮,躲过了猎场的检测,并且在狩猎中幸存下来。这件事人尽皆知,因为那个人没过几天就被扔在街边,那身绝热皮不知去向,浑身上下鲜红粉嫩,像只被扒了皮的兔子。
    那场面记忆犹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除了恐惧,还有饥饿。要是给他一只兔子,他会连皮带骨吞下去。
    这时他听到一阵窸窣声,有什么东西从林间穿过,就在五百米外。他愣了一下,那不是松鼠或兔子,它们没有这样的速度。那一定是条狗。
    他已经被发现了。
    他伏身逃跑,四肢并用。单纯的逃跑无济于事,人跑不过狗,更何况他踏过的地面会残存温度,他的脚印也会散发红光。他必须找到一条河或者小溪,才有机会摆脱追踪。但这几乎不可能完成,他在几百米内就会被追上,而他并没有在附近听到水流声。他已经完了。
    忽然他迟疑的停下了,转身侧耳向远方倾听。
    那条狗追向了另一边,它追踪的是其他猎物。
    远方传来一阵非人的咆哮声。那不是狗的声音,只可能是猎物。很难想像人竟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那是完全不具有语言意义的纯粹的兽性嘶吼。他听到喊叫、撕咬,哭喊,呜咽……
    他能想象得到,那条狗扑倒了猎物,肌肉在油亮皮毛下起伏,肥硕的舌头甩动着,涎液滴垂,喷出冷却液和鲜血混杂的腥臭味。而那个猎物也以牙还牙,从那条狗身上咬下了几条电活性聚合物。他看过类似的画面,那是猎场用来宣传的全息海报,黑暗里飚射的鲜血散发出浓郁红光,像庆祝收获的烟花。
    他狠狠打了个哆嗦,闻到冷风送来草木腐烂的味道。他立刻朝那边赶去,动作敏捷,像猿猴和豹子的结合体。
    他们的身体经过了强化,放到黑市,每一个部位都价值不菲。当然,他们对这具身体只有使用权,因为这是猎场的私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拥有这份使用权,也是一种“殊荣”。
    他听说猎场刚开始运营时,曾用仿生人当猎物,结果门可罗雀。对客户来说,狩猎现实世界的仿生人,并不比在虚拟世界狩猎npc更有真实感。于是猎场弄来一些黑户,生意有了起色,但还是不温不火。原因在于,黑户大多当水鬼谋生,脑子正常的都是极少数。来到原始森林里,用复古的武器打死一个傻子,也没太多成就感可言。于是现在,每个猎物都是百里挑一的优秀人才,他们没有被劣质植入物和污染数据腐蚀得太深,身体健康,头脑机灵。机灵得恰到好处。
    他不停想着其他的事,过了十几分钟,冷杉林的荫蔽消失了,几片水洼出现在前方,苔藓和杂草浸泡在其中。
    天很黑,没有人造月亮。他的心脏突突的跳动着,看见一些星星浮现出来在水面上,那不是星辰倒影,是他眼底冒出的金星。他的身体机能很强,但能耗也很高,在几乎没有得到补充,他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喘着气,等心跳平复了一些,就半躺进水洼里,用双手挖出湿哒哒的泥炭把自己埋起来,先是脚,再是腿。埋完下半身,他就躺进水里,用一把把湿泥埋住上半身,最后,他把双手也小心插进泥里,只留下眼睛观察外界。这方法是他从太平洋扁鲨身上学来的,那家伙会把自己藏进海底的泥沙里。它的鱼鳍很宽,像极了翅膀,于是有个别称叫做“天使”。他看着树林上空,幻想自己也长出一双翅膀,但黑暗的尽头不是无垠宇宙,那是模拟天穹,插翅难逃。
    再过一个多小时,太阳就会升起。在这里八小时就是一次完整的昼夜交替。
    他感到越来越冷,只有鼻孔呼出的微弱气流是温暖的,他忍不住努了努嘴,于是嘴唇上方就能更清楚的感觉到这股暖流。
    他的耳朵埋在泥里,听到水的微弱流动。他流失的体温在泥水中让这汪死水里的气体释放出来,细小的水泡不断上升,破裂。他还听到了水生昆虫的活动,地面上的声音也变得格外清晰,他能分辨出来,就在十几米外,有只兔子悄然穿过灌木丛。
    他听到极远处偶尔传来人的脚步声,还有狗在奔跑。过了一阵,枪声响起,又是接连两枪。那两个猎人还在竞争,他们可能赌斗什么,也许猎物就是他们的筹码。
    他仔细分辨这些声音,琢磨他们在做什么。这种琢磨逐渐演变成幻想,他幻想着那些猎人在森林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撞,然后争吵,自相残杀,这想法让他感觉很痛快。
    一个猎人受了伤,刚好从他身边经过,他抢过了他的枪,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就此转换。他不紧不慢的远远跟着猎人,看见猎人也把自己藏进泥潭,但他佯装不知,只是有意无意的在附近徘徊,等那家伙实在受不了要出来时,他就一枪打爆他的头。不对,不太好。他想,先打伤他一只腿。他想着猎人一瘸一拐逃跑的背影,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他就这么幻想着,起先他还很冷,过了一会,他的体感开始麻木,甚至有点暖洋洋的。他知道这是危险信号,但还是不可不免的陷入恍惚中,半梦半醒。
    之前的幻想在他脑子里一遍遍的演绎,他有时候变成猎人,有时候又被狗扑倒。还有一次,他是只乌鸦,从模拟天穹的通风系统钻了出去,重新见到了城市中的霓虹。
    他继续向上飞,飞过城市最高处的那些宫观,又变成了一只千岁鹤,冲天而上,然后,一头撞到了某种屏障。
    霎那间,他就坠落下来。
    不断坠落。他又落回冰冷黑暗中,挎着猎枪,眼前是一片沼泽。
    泥水里有红光忽隐忽现。
    是那个猎人,藏在泥里,但这家伙的呼吸让他暴露在热成像中。
    他毫不犹豫的端起枪,一枪就把猎人打死在泥水里,然后他走了过去,抹去污泥,露出猎人的脸。
    这张脸异常熟悉,他想了一会,才认出来,这是他自己的脸。紧接着他又瞥见水坑里自己的倒影——一个陌生人。
    被打死的是他自己。
    他猛然睁开眼,清醒过来。
    一道人影站在不远处,挎着猎枪,身影包裹在黑色猎装夹克下,静静打量着他。
    他被发现了,却并不感觉惊恐,他的思维和知觉都已经麻木,现在他只想让一切快点结束。他在泥水里坐起身体,僵硬地看着对面的人影。
    奇怪的是,来人没有开枪,只是转过身,面对着他过来的方向。
    一条狗从林子里窜出来,对着这人呲牙,低吼。紧接着,又有一道人影从林子里走出来,他的外貌特征很显眼,长着白色毛发,皮肤粉红。
    “这是我的猎物。”穿黑夹克的人说。
    “为什么不开枪?”白化病问。
    “我不喜欢被打扰。”
    “不是我打扰你。”白化病摇头,“是你盯上我了,一整晚你都在干扰我。”他笑了笑,“我不明白,你要是记恨我为什么不直说呢?要不这样吧,我们干脆痛快点,比如这样?”他举起枪,对准对方。
    就在他举枪的一瞬间,对方也举起了枪。
    二人几乎同时扣动扳机,枪声并未响起。
    “砰……”白化病模仿枪响的声音,夸张的大笑起来,“别慌,别慌啊!这里的枪有安全锁,它会识别……”
    “砰!”
    枪响打断了笑声。
    一颗子弹打中他脚下仿生犬的脑袋,火花与淡蓝色电弧炸裂开来。这一枪引发了它神经合束器的殉爆,仿生犬四肢挣扎抽搐了几下,就没了动静。
    穿黑色猎装夹克的人放下枪口,看向白化病,拉动枪栓,装填了一发新的子弹。
    白化病脸色僵了一下,他蹲下抚摸仿生犬的鬃毛,查看它的伤口。
    “我只是开个玩笑,苏先生。”
    “我只是试试你说的安全锁。”黑夹克冷冷地说。
    “行。”白化病深深望着黑夹克,抱起仿生犬,仍温柔地抚摸着它的鬃毛,但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我知道了,苏先生。这次是我的安排不够周到。”说出“苏先生”三个字时,他语气有点停顿,仿佛是要把这三个字刻在脑子里。
    猎物看着白化病抱着狗离开。
    猎人内讧了,这跟他幻想的一样,又不太一样。但猎物不必在乎赢家是谁,他木然地盯着黑夹克的枪,黑夹克转身看了过来。猎物嘴唇翕动了两下,他不想说话,只是在无声的催促。赶紧的吧,他想。
    “走吧,天快亮了。”黑夹克没有开枪,只是点了点头,这动作像是礼节性的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转身离去。
    猎物仍迟钝地坐在沼泽里,他没理解这个猎人的用意。他看着猎人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呆,直到那背影消失在林子里。
    晨风穿过冷杉林送来露水的气味,他抬起僵硬的脖子,看见天边刚刚崭露头角的淡红色曙光。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