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上，那镇压九只金乌的小世界里，目之所及尽是刺目的金光。
    九只金乌虽然失了魂魄，但身上熊熊燃烧的太阳真火却未见熄灭。
    整个大地都被灼烤的熔化开来，变成了赤红粘稠的岩浆。
    金乌肉身就漂浮在岩浆的海洋里，每一只金乌肉身都有几百里长，头颅，双翅都大如山岳。
    酆都北阴大帝和张牧之两人站在几千里高空之上，就似毫不起眼的小点儿。
    “自开天辟地以来，居然能有人将如此庞然大物炼入肉身，真是不可思议！连当年大羿都没有这等魄力！”酆都北阴大帝忍不住感叹。
    张牧之自高空往下俯瞰，三目中都闪烁着金光：“大羿当年一是不愿和帝俊结下死仇，再就是受不住太阳真火。”
    “纵使我如今深明混沌之道，法力也远胜祖天师等一众大罗天仙，但也得小心翼翼，稍有不慎肉身就成了飞灰。“
    “更何况旁人没有我的运道，能以九天清气、酆都山根那等近乎不损不灭之物来凝练元神！”
    酆都北阴大帝点头笑道：“也是！别人纵使法力再高，元神一沾太阳真火就烧没了，就算将这些金乌练成了躯壳，也只能看，不能用。”
    张牧之不再多说，默默存神片刻，面上表情转为慎重，而后右手朝面前虚空中一按。
    “轰隆！”五指上各有一道灰蒙蒙的气流冲将出来，却不似神雷那般狂暴，而是如水流一般柔顺。
    五道混沌气流宛若五条神龙，在空中盘旋游动片刻，然后交织在一起，化作一个巨大的丹炉，在空中悬浮不动。
    混沌之道博大精深，不仅是雷法，还能容纳阴阳五行，种种玄妙变化只在一念之间。
    这混沌之气化作的丹炉有两三丈高下，圆肚，三足，炉盖犹如八角亭台，四个炉口合地火水风四象，正是那老君炉的模样。
    “太阳之道不仅仅是火，而是阴阳之中的那点至阳，故而这金乌肉身，唯有混沌才能将之完全炼化！”
    张牧之在虚空中盘坐下来，左手伸出朝下一抓！
    “呼啦！”一只黑白两色的大手飞了出去，落到下方时已经有千里之广，五指一收，就将一只巨大的金乌肉身抓在手中。
    地面上那岩浆海洋，也被这只大手上携带的劲风搅动，腾起几丈高的浪头。
    “都说仙人能拿山架海，真正能做到的却没几个！靠经年累月的闭关吐纳，哪里能积蓄这般法力？可见争夺亦是大道的一环！”
    酆都北阴大帝听了张牧之的话，只是轻轻点头，却未开口附和。
    他现在又不着急回归幽冥世界了，也在虚空中盘坐下来，观看张牧之炼制金乌。
    张牧之随口言说，与其是说同酆都北阴大帝闲谈，不如说是在梳理自家大道。
    虽然只修炼了几年，但现在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纯善、谦和，却又隐有几分跳脱的小道士了。
    随着境界、法力的提升，站得越高，看的越广，如今他虽不能如先天神圣那样照见过去未来，但推演、遮掩天机之能，三界之中少有人及。
    到了这一步，再谈什么善恶、名声、脸面也没什么意义了，所求唯道而已。
    挽过人道气数，拯救末法劫难，使天地稳固后让人族主掌，便是他所行之道。
    并非张牧之自己如此，而是三界之中，愿意和他站在一起的仙、神都是如此。
    所以如张道陵等四大天师，火龙真人、王重阳，丘处机，张伯瑞等德高望重的慈悲仙人，被世人尊崇的历代祖师，才抛了面皮坑骗太阳星君。
    哪怕为此强取豪夺，机关算计也无所谓，慈悲仁善都是对自己人讲的。
    种族之争便是大道之争，你不杀人，人便杀你，哪里需要什么顾虑？
    “轰隆！”黑白大手将庞大的金乌肉身提了起来，岩浆海面上顿时出现一个个巨大的旋涡。
    大手和金乌一边往上飞一边收缩，到了张牧之所在的高空上时已经变成了丈余大小，五指间攥着一团刺目的金光。
    张牧之脸上满是慎重，左手五指微曲，好似握着一团随时要爆开的雷球，手臂轻轻往前一送：“去！”
    那丈来大的黑白大手也轻轻一宋，将被收束成一团的金乌肉身抛入丹炉里去了。
    张牧之右手捏个法决朝丹炉一指，只听“嘭”一声响，炉中腾起几尺高的火苗，也呈灰蒙蒙的混沌之色。
    一只西瓜大小的金乌静静地悬浮丹炉里，距离火苗还有七八尺高。
    张牧之目光灼灼地观瞧片刻，见未出现炸炉的苗头，知晓自己参悟的法门没有疏漏，再次飞出黑白大手往下方抓去。
    如此依法施为，片刻之后，便将八只金乌都放置进丹炉里，下方只剩下一只大如山岳的金乌肉身在岩浆海洋里漂浮。
    “这最后一只金乌莫不是给那九只金乌魂魄留的？也不对，这道士肯定还有别的谋算，他小气的紧，能让小金乌喝点汤就不错了……”
    酆都北阴大帝只在肚子里寻思，也不敢开口询问。
    张牧之此刻也顾不得理会自家这化身的想法，又仔细往丹炉里观瞧了一阵，见八具金乌肉身都没什么动静，这才放下心来。
    接着便见他双手动作，右手虚托，置于腹前，好似捧珠，左手竖起做捻物状。
    若有道家之人在此，只看一眼便知，张牧之此刻的手印和那庙堂里元始天尊神像的手势一般无二。
    此乃道家混元式，象征“清浊未劈，天地未形，万物未生”时的“混元无极”之态，即指混沌。
    酆都北阴大帝一见这手印，顿时心中大振：“我这本尊不愧为天外混沌中的变数转生人身，他对道的领悟，已经隐隐超出‘雷法的限制，得了一丝混沌真意了……”
    随着张牧之结出混元式，那悬浮的丹炉开始徐徐转动起来。
    炉中混沌神火越升越高，直到充满整个丹炉，将八只悬浮的金乌肉身完全淹没了。
    酆都北阴大帝在不远处观看，却没有感受到一点儿热量，知晓这是因为炉中温度都被压缩到极点的缘故。
    丹炉流转的速度好似遵循着某种规律，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深邃玄妙，不可捉摸。
    “哗啦啦！”一阵好似浪涛，又似无数铜珠金丸一起滚动的声音自炉中传来，响彻了整个小世界。
    张牧之手中法印不变，神思渐渐空明，眉心天眼闭合，双目似睁非睁，好似已经睡着了一样。
    时间就在这丹炉转动间流淌过去。
    直至三十六日之后，丹炉才渐渐停止了流转，炉中传来一声“叮”的脆响，好似金钟玉罄之声。
    张牧之睁开眼，撤去手中法印，然后双手一起张开，往下虚按。
    炉中混沌火苗缓缓降落下去，又变成了几尺来高，火焰上空悬浮的九只金乌已经不见了，唯有一团刺目的金光。
    酆都北阴大帝睁大眼睛往炉中观看，见那金光中央包裹着一团粘稠的金液，约莫有磨盘大小，形似一个巨大的金球。
    金球并非静止不动，球体表面的液体仍在徐徐流淌，流淌轨迹也是玄而又玄，莫可言说。
    “妙哉！”酆都北阴大帝忍不住开口赞叹。
    张牧之也是面露喜色，伸手朝炉中一指，一点金光飞入那团金液之中。
    圆球形状的金液开始缓缓拉长，渐渐长出四肢，头颅，变成了一个人的形状，内部也开始生出头骨、脊柱和周身骨骼。
    张牧之又从袖子里拿出八根射日神箭，抬手抛入丹炉里。
    八根箭矢各按方位落在那团人形的金液里，依附在骨骼表面，然后似植物生根一样衍生出一道道血管和经脉，仅过了几个呼吸后就覆盖了整个人身。
    张牧之闭目片刻，张口吐出一团青气，落在那炉中已经初见雏形的身躯上。
    “噗通！噗通！”胸腔里有一颗火红的心脏生长出来，赤金色的血液从心脏里流出，顺着那射日箭化成的经脉流转全身。
    血液流过后，五脏六腑，口鼻九窍，皮肤毛发都开始出现。
    一炷香之后，炉中就有了一具身长九尺的身躯，周身笼罩着太阳真火，看面目正是张牧之的模样，连眉心那细微的金痕也一般无二。
    “现在还仅是太阳神体，虽也能胜过诸多古神，却还未契合混沌之道。”
    张牧之说完之后闭目不动，身上法力气机开始下降，渐渐地回落到连阳神真人都不如的地步，那口鼻间的呼吸也变得微不可查。
    于此同时，张牧之头顶出现了一片云光，清亮如水，其中包裹了一座几丈高的大钟，通体呈混沌之色。
    此刻端坐虚空的正是他原本的肉身，头顶混沌钟和云光便是那以九天清气、酆都山根一起练就的元神。
    混沌钟轻轻转动，金铁之声悠扬不绝，而后大钟轻轻一震。
    “咚！”宏亮的钟声响彻天地。
    坚不可摧的混沌钟居然和云光一起被震散了，变成了灰蒙蒙的一团雾气，隐约似是一个几丈高的人形。
    这团人形的雾气往前一仆，冲进那炽热的丹炉里去了。
    人形的混沌雾气一扑到炉中那具肉身上，那些太阳真火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了下去。
    元神肉身合一，躯壳周围先是出现地火水风，阴阳五行等种种玄光，绚丽到了极点，也分不清到底有几十种颜色。
    随后所有的光芒都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灰蒙蒙的光明，正是混沌之色。
    一炷香后，连混沌之光也平复了下去，炉中人身凌空而立，朴实无华，仿佛返璞归真。
    张牧之在丹炉内睁开眼睛，身上不着寸缕，脚下便是那连大日金乌都能烧成汁液的混沌神火，他却没有感觉到一丝灼热。
    “经过混沌之法洗练，我现在这肉身可称后天混沌之体，若论资质跟脚，怕是那帝俊当年刚从太阳星中诞生时，也比不得我……”
    “那原本的血肉之身也下了许多功夫，不可轻易弃了。”
    张牧之在丹炉内伸手，朝外面盘坐的小道士一点，但见那肉身百窍之中开始有一道道金光浮现出来。
    每一道金光中都包裹着一位细微的神明形象，不仅有诸天君、元帅等雷部之神，连北极四圣、各部星斗之神等等都包含在内。
    这些都是这几年他以《正一御神洗身法》凝练的神明真形，统合正一、上清玄理，借百神之力洗练肉身，进境远胜其他诸派炼身之法。
    怎奈他元神法力精进实在太快，到现在连混炼百神之法也跟不上了，才不得不炼化大日金乌为肉身。
    待所有神明真形都浮现出来后，张牧之心念一动，那些大大小小的神明都一起炸开，化成一枚枚细如微尘的金色符篆往丹炉内飞去。
    随后肉身五脏穴窍里也飞出五道玄光，分成赤、黑、白、青、黄五色，飞入炉内身躯的胸腹之中。
    丹炉外那盘坐的肉身失去了所有的法力，感应气机就犹如未曾修炼过的凡人一般。
    炉子里张牧之伸出右手一抓，连那肉身也散成了一团青气，飘入炉子里和新炼成的宝体混合为一体。
    外面只剩下了衣袍鞋袜，头冠发簪，依旧维持着盘坐不动的姿态。
    赤身的张牧之在炉子里一跳，化成一道金光飞了出来，落进原本的衣服里。
    张开眼睛，活动一下手脚，同自家原本的肉身并无两样。
    张牧之手掌一张，一个混沌色的小钟从掌心浮现出来，一边旋转，一边发出一阵阵的清鸣。
    如今肉身法力和元神一样如渊如海，自不必再将这混沌钟当做躯壳了。
    混沌钟和元神可分可合，分开便是一件威力宏大的法宝，聚合后依旧是自家元神。
    人和钟本是一体，变化由心，玄妙非常，谁也夺不去。
    “还剩下一只金乌，你想如何处置？”酆都北阴大帝开口询问。
    张牧之脸上笑意收敛，浮现出无限感慨的神情：“还要再炼制一具肉身，赠予我一位故人！”
    酆都北阴大帝刚欲开口询问，就见张牧之收了混沌钟，伸手在头顶芙蓉冠上一抹，掌心便出现了一盏铜质的灯盏。
    “我和师姐气运命数相连，我的修为精进一分，师姐的法力神通便增长一分。”
    “我因机缘加身，法力神通增长太快，这灯盏毕竟只是当年轩辕黄帝铸鼎炼丹时的余料所造，跟脚有限……”
    酆都北阴大帝点头，他自然能明白本尊和长明仙子的感情。
    那是一种超脱与男女之情、姊弟亲情之上的情感，彼此相依，不可分割。
    若叫张牧之在自己这具酆都北阴大帝化身和长明仙子之间做选择，他肯定会选择放弃这化身，也舍不下长明仙子。
    二者虽说实力能一起增进，但张牧之成长的太快了，长明仙子受这灯盏本体所限，渐渐跟不上了。
    每一次张牧之得了机缘后实力增长，长明仙子就会陷入一段时间的长眠，再次清醒后才能勉强跟上张牧之的境界。
    到了最近这几年，长明仙子身上属于“生灵”的感情越来越淡薄，怡然已经失去了张牧之刚降临此方世界时的那种灵性。
    最近这次，张牧之自九天之上炼钟归来，长明仙子便又陷入了沉寂，这大半年来一次也未曾现身。
    “难怪每代天师飞升之后，便将这灯盏留给下一任承位之人。”
    “我的修为若再精进下去，师姐怕不是要沉寂百年后才能再次显化出来，或者到那时她也失了自主，成了我的一具化身……”
    “历代祖师能舍得下，我却舍不下，正好借这金乌之体，让师姐摆脱灯盏限制，成为真正能独立自主的生灵。”
    于是张牧之再次开炉，要将那最后一具金乌肉身熔炼，为长明仙子炼制一具身躯。
    这次他法力又有精进，手段也比方才娴熟许多，仅用了十来日便将那大日金乌熔化，塑成了一具体态婀娜，眉目如画的肉身。
    “师姐在灯盏中长眠不醒，你来将她的灵性牵引出来，动手时仔细些，不可有丝毫损伤！”
    张牧之神情郑重地吩咐酆都北阴大帝。
    “难怪强留我不让走，原来还有这番计较！”
    酆都北阴大帝来到张牧之面前，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在灯芯里一捏，捉出一点蚕豆大小的金色灵光。
    张牧之先发出一道法力，将炉中那肉身牵引出来，然后酆都北阴大帝用双手轻轻捧着那一点灵光，缓缓靠近肉身的眉心。
    一直过了十几个呼吸，那点灵光才缓缓渗透入肉身里。
    长明仙子张开眼睛，以法力变化出那赤红如火的衣衫和头上华丽的金钗，先看了一眼酆都北阴大帝，又看了看张牧之。
    在她眼中二者并无区别，都是那个在战乱年月，用几页易经搓成了灯芯，将那莲花灯盏点燃的小道士。
    “一只金乌能让你那肉身法力精进许多，你给了我却是浪费了。”
    长明仙子面上浮现出生动的表情，包含了惋惜、宠溺、责怪等许多情愫，再不是先前那种冷冰冰的模样。
    “师姐乃火中精灵，正好以这大日金乌炼成肉身，日后先天有望！”
    张牧之松了一口气，脸上笑的十分开心。
    此情此景，正如当年他们在横望山下老君观里初遇时一样。
    那时候他心中最高的期望也只是得道长生，还未明白什么天命。
    长明仙子沉默一阵，从张牧之手中拿出灯盏收入袖子里，开口道：
    “我如今也是太阳神体，你可将那九只金乌魂魄给我，我以自家精血抚养，待他们生出灵性后再放到太阳星里去孕育。”
    张牧之轻笑点头，伸手一抚，九个黑漆漆的团子在身前悬浮不动。
    “由师姐养这几只金乌再好不过了，我会遮掩天机瞒过东皇。”
    酆都北阴大帝心中忍不住诽谤：“这老姐以精血养育金乌，那九只小金乌孵化后定然视她为母……”
    “得！那东皇连儿子都捞不着了！最后顶多算个亲戚……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对，是赔了兄弟……赔个底儿掉！”
    “也是，这道士看似忠厚，实则奸猾，自出道以来还从没让别人占过便宜……”
    此间事了，那小世界失去了九只金乌和射日箭的镇压，已经隐隐有崩溃的趋势。
    张牧之用混沌钟将小世界震破，重演地火水风归入混沌，就如当年震破了封印六天魔王的小世界一样。
    随后酆都北阴大帝回归幽冥世界，张牧之和长明仙子一起返回人间，又到了茫茫东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