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喂!你搞大了啊!把唐召陵都拆了啊!”
恍若大战过后,鲁师父的声音方才从棺椁外传来。
任小弦第一个飘了出去,晋元则捧着石函随后,鲁师父的一双大小眼瞪得比鸡蛋还大,他的嘴此刻能吞下五个鸡蛋。
“这?你?”
“是的,我们拿到了!”
晋元根本不敢动,只把眼睛看向手中玉函。
石棺依然在,刚才被毁的是影石棺,为保住影卷,他在最后一刻决定干脆拿出影玉函。他知道历经千年的古物,每一个都能形成影器。
“真正的不错,给你点赞!晚上加鸡腿!”鲁师父比了个大拇指,激动又骄傲。
晋元像极了一只傲娇的公鸡,就差咯咯叫,他将目光投向后面踱步而来的王桓之,大先生很笃定似的,不愧是千年老妖,不不,千年大师。
“开心吧?书友?”
王桓之微笑道。
“是啊!非常开心!想不到我们还是做到了!”
“很好!说明你还有些悟性,任小弦也多谢你,看来你们两位配合得不错!”
这些夸赞似乎不够吧?晋元没敢说出口。
“有些遗憾的是,你并没能将它拿出,取出玉函的办法确实急智,但也取巧,知道么,你是第五十一个这样做的人。”
晋元目瞪口呆,像泄了气的皮球,原来这不是独创,唉。
见晋元很沮丧,王桓之又笑了,好像打击晋元能给他带来快乐似的,为什么鲁师父的朋友都这样的德性?
“呵呵,不过也别沮丧,接下去是更难的一步,如果老夫能将它在你手中展示出来的话,就不枉大家的一番周折辛苦了!最后一次机会了!但愿上天护佑我们!”
晋元和任小弦顿时兴奋,“好!好好!谢谢大先生!”
王桓之用手势阻止了他们,“都先别动。”
“嗯,好,”晋元的情绪既紧张又期待更有几分沉重。
“请鲁师父也不要动。”王桓之对鲁师父也点点头。
三人很虔诚的等,看王桓之是如何在晋元之手打开这卷几千年前的神秘琴亭,它似乎已脆弱到连呼气都能吹散的程度。
一旦失败,这卷正本和影本就将湮灭于历史的长河之中,只留下无数摹本和传说。
王桓之微闭眼帘,好像在默念,接着是某种看不明白的手势动作,看来大先生也是一位道家高人,他的呼吸之间在吐纳天地精气,双手亦随之高低举起,继而缓缓下沉,每个动作都极慢。
晋元能感知到大先生那儿传来的阵阵波动,能量好强!
“你也需感应于它。”
晋元随即应和,像拿起它一般,双手渐渐变得更加透明,仿佛是两股清流在指尖游动,他的十指又一次在无数触须中和玉涵开始融合。
手中玉函在微微震动,琴亭影卷释放出的荧光不断变幻着色彩,它的能量波与王桓之和晋元慢慢相汇应和。
也会与之融合成一体吧,他想。
过了不知多久,晋元忽觉自己竟慢慢腾起,待到浮于半空,见底下的自己依然平静如斯,只是周身泛起微弱的荧光。
尔后他看到王桓之大先生的身体逐渐透明,他的形体内是各种类似气流般的物质正有序流动,居然只有黑与白两色。恍若是无数个立体的大小太极灵图构成而成。
大先生那儿忽然生出一股淡淡气流凌空蜿蜒而来,晋元抑制着激荡情绪丝毫不敢动弹。
此刻灵体态的自己格外沉静,杂念和情绪很快被荡涤清空。
一个是保持站姿的晋元,另一个在半空保持坐势的晋元,两人手中的两团紫光与大先生长长的气场之脉猛然聚合在玉函。
有光,紫光在眼前暴涨。
晋元忍不住微睁眼,玉函竟在分解,通体如影棺椁般布满金色裂纹,晋元求助似的望向大先生处。
一个意志立刻阻止了他。
成功了!不必多言!
是王桓之在透明气流中形成的形体中传来的讯息。
“滋滋,咔,”
一丝细微的声响伴随手中的微微一震,玉函刹那间凝结成一朵硕大金莲,尔后在晋元手中盛放,十几个淡粉花瓣迸发出淡金色的微茫后如星光四散。
琴亭呢?它不会也碎了吧,只为看这朵烟花吗?但他记得王桓之的警告,始终没敢动。
恍若烟花散尽,不远处王桓之的身形也已化为无。
旋即五彩世界的这里又成了一片死寂和黑沉。
大先生呢?
蓦地,一个突兀而又平淡的声音在心底响起,用恰好不引起惊醒的方式让晋元接受到。
“你可以往上去了,这会看得更远,”
大先生的吩咐晋元照做,于是向上升了十多米,似乎到顶了。
“不够,”
晋元没犹豫,再拔高,“再高我就撞到顶了!”晋元的头碰到了什么,于是急传讯息。
“不够!”
声音是如此严肃。
再次腾身向上,咦,怎么脚下已是一片如巨兽爬伏的黑幽山峦,冷风嗖嗖。
“还不够,”
好!晋元克服了恐惧和疑惑,尽自己最大努力蹿升。
“不够!”
正待喘口气,声音又传来,晋元不明白自己如何做到的,狂风在身边呼啸,该有万米了吧,灰白色云絮在身边时而徘徊又很快被吹散,他能看到整个城市的灯火阑珊。
“继续!”
晋元几乎能触摸到悬浮于头顶的灿烂星空了,有点晕高的他这次居然没什么不适,反而有前所未有的踏实。
“嗯,让我们再高点!”
话音刚落,星辉在广袤黑域中陡然变成垂直光影,伴随强烈眩晕,晋元知道自己再次极速蹿升。
在几欲呕吐的时刻,速度渐缓,终至停下,忽觉已置身广袤星河。
这是银河系还是北斗七星?
恍若是场春秋大梦,晋元已变成了万点星辰中的一颗最不璀璨的星,他和它们都被嵌缀在亘古深黑的底色之中,无远弗届。
如此安静,足够静心就能听到繁星彼此之间的隐秘链接。
“叮”
“咚”
“叮叮”
像某些精灵在宇空深处的一架古琴弹拨起的一个音符,接着是第二个在应和,随即第三个......它们如此优美又深远。
一曲之下,余音袅袅,眼前依然是不变的万古静谧。
“如你所见的这张卷轴。”
那声音再次响起,“你所见之万古宇宙便是那张卷轴,而繁星,你,地球,乃至太阳,银河,都是卷轴上所要布局的书法而已!”
晋元陷入沉思......
“万古长空作白纸,一笔一字一星辰!”
这便是道法自然?
晋元有所感触便问。
“道法自然,书法于道!”
心底有被猛然的触动,仿佛一颗种子遇到了雨露。
“叮咚”
“咚咚叮”
“叮叮咚咚”
是音符?
是文字?
是道,是法度,书法的法度。
那些星辰,不,应该是一颗颗星辰般闪亮的书法字形,在晋元眼中开始了又一轮组合,这些星闪烁着某种神秘光泽,它们竟然在夜空中形成了一个“永”字。
而更多浮光掠影在瞬间交织中的瞬间形成了一个“和”。
接着,它们又开始一次组合,同样优美,晋元从秩序上感到了美。
“知道么?如果我愿意,一个字可以有上千上万乃至无限的形态,且都会合乎法度,让你感受到美。如今的你却只能临摹王桓之的一个永,而这仅仅是那无限组合中的一种组合,犹如银河中的一颗星辰中的一粒微尘而已!”
“啊!求大先生教我!”晋元多么渴望能有领悟的一天,将字写得那么富有美感!
“对有些人来说写好书法不难,但他们说不出为何为美。而你却相反,你有点悟根,或假以时日,便可一夜登堂入室。”
“现在,让我们再欣赏一下这宇宙之美。”
晋元静下心努力见证着时间和星辰之间的互动,有些恒星已被定格于时空,它们优美且隽永,而更多是在做着复杂的运动,迅捷而绚烂。
有一颗星吸引着晋元的视线,它就在那儿,像一颗折射着星芒的瞳孔,它凝视深邃的宇空,更多的星随后涌现,它们开始追随第一颗星辰。
它们在缓慢流转,似乎想要甩脱固有的引力,挣脱开秩序追逐自由。
“叮”
“咚”
“噹”
“叮叮,咚,叮叮,”
......
一曲优美之极的乐符在他脑际盘旋,犹如旷古静空中荡漾开的美之涟漪,所有星辰在其上翩翩起舞。
大先生要告诉他什么?晋元实在不是很懂,但内心始终洋溢着欣喜。
“书法确如乐符般美妙,它们代表着秩序和自由,”大先生的声音重又响起。
晋元也不由慨叹,“也许完美书法也就是一首完美动听的音乐!”似有所悟的低语,仿佛说给那些闪动着的星辰。
“嗯,不错。”
于是晋元见到星辰已有了抽象与写意的组合,如书法的正体与行草书的结合,它浸透了现实与虚幻,浓缩过去与未来,亦如甲骨文到现代书法的传序过程。
晋元还看到了自己身体每一个细胞的元素,它们皆为宇宙所化,也都浓缩着万物万象的变迁,天地与时空的叠化。
大先生的低吟在星空回荡,“那你便可以在星辉高声纵歌,咏叹万古诗章。虽然我们依然渺小,但籍着这光,也能任意将笔划重叠、折弯、扭曲、拉伸,让每个字符的律动光影在黑与白的宇宙时空中构筑我们所需乐章!”
“哈哈哈!”
他纵情大笑.
“晋书友,还没完!”
接着晋元目瞪口呆,大先生竟化为一道雾气,宇空顷刻间仿佛被一道展开的白练割裂,它迅速增大,原来大先生已化为一副长达几万千米的超巨型卷轴。
大先生啊!需要这么牛吗?
“晋元书友,我是在试图向你揭示我们龙族一脉的书画本质,你可知这书画乃是道学的艺术表现形式么?我们的书画创作过程暗合了宇宙万象的演化进程,更是道的无极到太极的演化过程。”
晋元来不及思索,也无法消化这句话。
“你眼前看到的这卷轴的白色区域,是一张可供书写的宣纸,是吧?”
“你看!”
那声音继续着。
晋元紧盯着卷轴的空白画面。
这空灵的白卷被一滴墨汁滴入,它顷刻融入白色宣纸,晕开。
于是卷轴右上角便出现了一个小小墨点,随着墨尖向后的慢慢扩散,从略给人带来一种平面感到逐渐饱满最后以近乎于横平并微挑完结。
琴亭的起手永字的点就这样完成,它如高山坠石般有力却又不失飘逸感的美,如有魔力一般让晋元痴醉。
“和冯成肃的摹本不一样啊!”晋元不禁冲口而出。
“我们继续。你看,最初我们的笔墨落入纸张的这一瞬,白纸本身立刻便就成了墨的无,墨就成了白纸的有。纸与墨就以有无的形态展现在你眼前,也就是说落墨一刻让原本空寂的无的状态,这个白色宇空变成为有。是不是很神奇?”
晋元似有所悟的点头。
“这也是我们的书法一直采用墨的黑与宣纸的白这种方式表达的主要原因。”
卷轴上的点下方又出现了一个黑色小锐角。
“随着创作的继续,我们的灵魂与思维一直在互动,这种互动也催动着手腕与毛笔的互动,再加注以墨汁与宣纸的互动。随着笔划在宣纸上进程,一副作品正逐步展开。”
不一会横折竖钩便一气呵成,只见墨舞以锋利的锐角起首,用圆润转角过渡到直竖中间稍稍有弹性的弯曲最后微微一挑结尾,这个横直勾的部首刚健而不失弹力和润泽,实在是比摹本还精彩百倍!
晋元不知原帖竟是如此精美绝伦,他只觉口干舌燥,呆立当场。
“随着永字四个笔划中的一半完成,这个字的骨架业已完成了,整幅琴亭的气势和面貌也逐渐滋长成型。你可看见这墨气在宣纸的柔软中切割出白色,随着各种元素的增加,你可否感知到琴亭独有的的气场正初具雏形?”
晋元确实感受到呼之欲出的琴亭的风雅、遒美、健秀之美。
直到永字最后一捺完成,晋元还未从极度震惊中醒来,眼前这永是与摹本有着完全不同气质的,虽然两者看上去相似,但细节如此不同。难道细节就这么重要?
“永这一字有它的相对完整的小道,你看它现在已有了生命力,一个小小气场随之诞生了。”
那声音这样解释。
“您说的气场,是什么?”
“嗯,是这样的,每一件优秀的作品都会形成一种生态场,也就是道场,它是具有生命的活物,当然这种生命的定义不是你们概念中的那种活蹦乱跳,会走会闹的人或者动物,而是文物独有的生命。另一方面它也会形成自己独特的影物,只有灵体态的人才能看见的东西。你刚才也已看到琴亭就在起伏吧?”
“啊!是啊!好有意思,就像熟睡的婴儿那样!”
“当我们的毛笔带动着墨汁在宣纸上形成墨像,随着笔划的增多,墨像与墨像之间便就发生了有无、阴阳、刚柔、松紧等等的关系时,当这种关系它们之间又都如此和谐时,那么一副优秀作品就诞生了,而这副作品的气场也是很强的,就如这副琴亭。”
晋元想不到书法还有如此深奥的解析。
“你看,”那声音给人以一种古远的萧瑟。
永字下面很快出现了一个和,晋元完全被吸引了,九年,如鬼斧神工,岁,略停顿后又是在癸丑暮春之初会几个字,几乎一气呵成,琴亭的首行业已完成。
这行字虽和冯成肃的神龙摹本有类似,本质上却完全迴异,有着不可言说的妙处,无论整体还是细节都比摹本优美太多。
竟还有一股隐隐的气脉在字里行间缓缓游动,它们的生命力在互相影响和波动。
晋元贪婪地在它们身上上下扫描,渴欲汲尽每一滴养分。
尔后便是一场令人如痴如醉的墨舞,它们仿佛是一位超越人类极限水平的舞者在白纸上组合着各种奇异的形态,虽然晋元对这种组合形态如此熟悉,只是它们还是全新的,相信在这世上只有我才有幸见到了!
有几次他却完全看不懂,本该先写的却放到了最后,但气脉却未曾断绝,王桓之老人家是怎么做到的?
直到最后一个文字的一撇重重落下,它们定格在晋元脑际,仿佛是一记沉重的钟鸣提醒他琴亭展示全部完成。
随后整幅作品开始波动,如一副青春年少的芳华青年走向中年,卷轴的白色宣纸迅速成了黄色。老年,黄纸各处出现了各种斑驳,甚至孔洞,破损处翘起,先朽坏的部分淹没了其他,最后皴裂,碎末飘散。
晋元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大先生声音复又响起,
“即便是琴亭,当一幅作品经过太过漫长的岁月,它也终究会被损坏最终复归湮灭,就如宇宙万物,我们这个个宇宙也是从无极到太极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的过程。如劳子道德经中所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也。道,先于宇宙诞生之前便已存在,它也一直存在,并不以宇宙诞生或者毁灭而有所变。道是创生世界的最初元力。”
晋元叹息一声。
“所以一副书法作品的形成过程也是宇宙的演化过程,知道么?正如你所见一般,如花开蒂落,高山流水,它们复归原初,又是一次春夏秋冬。周而复始,无始无尽!”
声音渐远。
“啊!”
晋元双盘一散,自天跌落。
大惊之下,想拉住什么,却一直摔到了地上。
晋元大吃一惊,睁眼发现自己又身处在宿舍通铺上,为什么又一次?他想不明白。
他努力地回忆着,却什么也挖不出来。
月下,墙上竹影婆娑曼舞,在风中沙沙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