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中,奥尔良公爵收敛了那副常挂在嘴边的微笑,出奇严肃地望着御座之上的路易十五,不知在想些什么。
与那些还抱有一丝幻想的公爵大臣们不同,他早已经接到了国王的密信,知道这位表兄弟和老朋友要将这份艰巨的重任交给自己。
尽管奥尔良公爵根本不愿意放弃闲云野鹤的悠闲生活,去卷入进凡尔赛的政治斗争漩涡中,但他那精明敏锐的头脑在接到过国王的密信之后也迅速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是国王陛下目前最佳的人选。
看在国王陛下的情面和老朋友的情谊上,奥尔良公爵还是当机立断地答应了路易十五的请求,接到消息之后立即从奥尔良赶到了两百多里外的巴黎。
“那么,诸位对于摄政的人选可有什么想法?”
虽然这个人选在前天夜里就已经确定了,路易十五还是象征性地问向他的群臣们。
艾吉永公爵仍不死心,似乎觉得路易十五不会放弃对黎塞留派系的扶持,于是出言试探道:
“陛下,黎塞留公爵是个绝佳的人选,他老道的经验绝对可以...”
“我不这么觉得,阿尔芒。”路易十五直接打断了艾吉永公爵,摇头否定道:
“我很了解我的那位老朋友,他比我还要年长许多,已经过于年老体衰了,我不能用这样的重任去麻烦他。”
外交大臣凯撒·加布里埃尔同样出言试探道,尽管他也知道这不太可能:
“那么,陛下,舒瓦瑟尔公爵绝对算得上精力充沛...”
而国王陛下也同样坚定否决道:
“舒瓦瑟尔肩上的担子已经很重了,他掌管着军队,掌管着外交,对财政问题也很上心,不能再给他更多的负担了。”
见国王一下子否定了两大派系的领导者,艾吉永公爵与凯撒·加布里埃尔也都皱紧了眉头,两人都隐隐间意识到,巴黎的天气又要突变了。
“还有其他的人选吗?”路易十五平静地问道。
群臣们都安静了下来,既然连黎塞留和舒瓦瑟尔都没能入得了国王的法眼,他们就没有必要去做毛遂自荐的蠢事了。
劳伦斯同样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之中,虽然他已经猜到了国王心中的人选,但也没有必要特意在这种场合下显摆自己的小聪明。
对于劳伦斯来说,他更关心的,还是奥尔良公爵莅临巴黎之后会给这一滩原本要平静下来的湖水掀起多大的波澜。
以及自己能够在这一阵波澜中谋求到怎样的利益。
“如果诸位没有其他想法的话...”路易十五等待了一会儿,而后冲着下面的奥尔良公爵点了点头,严肃宣布道:
“我认为我的另一位老朋友,路易·菲利普·德·奥尔良,他将出色地履行摄政公的职责。”
与会者们的目光立即聚焦在了奥尔良公爵身上,当人们注视着这位雍容华贵而又慈祥和蔼的公爵时,他们的脸上也瞬间露出了豁然开朗的表情。
这也实在是因为奥尔良公爵极为出色的人缘,在场的不少与会者都曾经是沙特尔城堡的座上宾,都曾与这位睿智开朗的公爵阁下把酒言欢,而他们也都打心底里喜欢这位朋友。
劳伦斯扫视了一圈众人的神色,微微点头,这的确是路易十五选择奥尔良公爵的一大原因,以这位公爵在贵族圈中的名望,他担任摄政几乎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反对与敌视。
当然,劳伦斯也可以预见到,这份名望是不可能长久保持下去的。
之前的奥尔良公爵可以凭借他对政治的中立和冷漠招致大量宾客的喜欢,但是随着他亲自淌入斗争的泥潭,触动了其他党派的利益,以摄政公这个树大招风的地位,恐怕他很快就会树立起第一批政敌。
“到了那时,或许会是我的一个机会...一个重新站队的机会。”劳伦斯默默思量道。
而在御座厅中,与会者们虽然对长久不问政事的奥尔良公爵出任摄政一时间感到十分的意外,但随着他们冷静下来,众人也都认可了国王陛下的决策,并没有人提出异议。
即使是心有不甘的艾吉永公爵也只是咬了咬牙,一言不发,毕竟他先前也是对奥尔良公爵充满了好感。
至于这份好感还能不能保持下去,那就不是一个私人交往的问题了,而是取决于两人背后派系之间的利益往来、斡旋交涉了。
见贵族们都十分倾佩地看着奥尔良公爵,路易十五也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路易·菲利普,我的兄弟,记得在我即位之初、懵懂无知的时候,就是你的祖父担任我的摄政,带领整个王国走出黑暗;当如今我年老体衰、病态怏怏的时候,我又一次需要奥尔良家族的帮助,这真不可谓不是一种宿命。”
奥尔良公爵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队列,朝着御座上的国王单膝下跪道:
“我家族的荣耀就来源于王血,陛下,我在此起誓,我将竭尽所能扞卫王血的尊严,以全部的才智为您效忠,在您侍奉更高存在的期间,我愿意代为行使您神圣的权力,直到您下令终止的那一刻。”
聆听着奥尔良公爵的誓言,尽管身体虚弱,路易十五还是在艰难地站起身来,而后挥手召来一名早已等候在一旁的礼官。
那礼官恭敬至极地跪下身,紧紧低下头,将一柄十分老旧但嵌有一圈红宝石的象牙权杖高举过头顶,呈给了国王。
路易十五双手托起那柄权杖,摇摇晃晃地走到奥尔良公爵身前,将权杖递予了他:
“这是你祖父担任首相摄政时所使用的权杖,愿上帝赐予你与他一样的忠诚与勇敢。”
奥尔良公爵接过权杖,庄严地起身,低头祝福道:
“愿上帝赐福您,天佑国王。”
路易十五握着奥尔良公爵的手,苦笑了一下:
“天佑法兰西。”
在这简短而庄严的仪式过后,路易十五拍了拍奥尔良公爵的肩膀以示信任,旋即命令另一名礼官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敕令文书呈上来,郑重地在敕令上签下了名字并盖上了国玺印章。
而这个细节也让群臣们更加坚信,国王陛下果然是早就内定了奥尔良公爵作为他的摄政大臣。
路易十五当场将签署好敕令交给了奥尔良公爵,也是当着所有臣子的面宣布,他已经正式将摄政大权移交给了尊贵的奥尔良公爵。
拿到权杖和敕令的奥尔良公爵恭敬有礼地退回到了人群之中,而路易十五却没有坐回御座上。
他似是无意而又有意地扫了一眼奥尔良公爵身旁的查理公爵,像是随口一提般问道:
“啊,你旁边那位就是你的长子,查理公爵吧?他应该还没有担任什么职务吧?”
奥尔良公爵点了点头,本就没有什么政治野心的他自然也不希望自己的继承人掺和到权力争斗之中,因此也没有为查理公爵在地方或是军队中谋得什么职务。
路易十五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还是故作思量片刻,看着查理公爵笑道:
“真是一表人才,而且很年轻,和奥古斯特差不多年龄...年轻人,既然你身上并没有什么职务,我想任命你为奥古斯特的贴身侍从,我想你们应该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查理公爵显然是没料到这个任命,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王储殿下的侍从?这...”
御座厅内的与会者们也都有些惊讶,毕竟查理公爵与王储夫妇不合的消息也不是什么秘密。
血气方刚、深受启蒙思想熏陶的查理公爵根本瞧不起懦弱害羞的路易王储,与玛丽·安托瓦内特也十分不对付。
历史上的查理公爵为此就成为了极少数并没有居住在凡尔赛的大贵族,而在后来的大革命期间,他之所以会在国民议会赞成处死路易十六,除了形势所迫的原因外,恐怕也是因为他少年时就与路易十六不和了。
就连路易王储都有些欲言又止地想要上前制止祖父,他可不想和那个无礼粗鲁的查理公爵待在一起。
劳伦斯尽管有些惊讶,但也仅仅持续了几秒钟,旋即就恍然明白了路易十五的意图。
国王陛下恐怕是有意让奥尔良家族进一步地登上舞台,直到王储殿下继位之后,他也希望奥尔良家族的继承人能够继续成为王室最忠诚有力的左膀右臂。
“不过,这对我来说算是一个好消息了。”
劳伦斯默默思量着,作为路易王储的第一侍从,他本就有着管理调度其他侍从的权力,只不过因为大多数王储侍从都是一种名誉上的头衔,所以劳伦斯也并没有使用过这项职权。
而路易十五显然是希望查理公爵能够借此机会与王储殿下建立深厚的友谊,以便日后能够成为辅佐新王的左膀右臂。
这样一来,倒是给了劳伦斯不少接触查理公爵的机会。
“如果能够将他拉拢到我这边,那么说不准能对奥尔良公爵这个摄政施加不小的影响力...”
劳伦斯打量着前排这对紧紧站在一起的父子二人,浅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已然有了一些设想:
“至于拉拢的手段...一位深受启蒙思想熏陶的公爵,还是卢梭的信徒,那他应该不会拒绝有科西嘉议会议长卢梭先生参加的沙龙吧...”
而在御座厅内,奥尔良公爵也很快明白了国王的意图,他轻叹了口气,尽管并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也掺和进这些棘手的政治事务上来,但迫于形势,他也无从选择了。
他暗中戳了一下仍在发愣的查理公爵,示意对方接下这份无从拒绝的职务。
看见查理公爵点头应下了这份任命,路易十五也十分满意地点点头,扭头对劳伦斯提了一嘴:
“那么,劳伦斯,希望你能尽快帮助查理公爵适应他的侍从工作,你和奥古斯特相处的非常不错,要是他也能像你那样就好了。”
“是,我将竭尽所能,陛下。”
劳伦斯恭敬地应道,随后和面色不善的查理公爵对视了一眼。
至少在名义上,这位尊贵的王血贵族是自己的部下了。
...
在完成了对奥尔良公爵的任命之后,这场突如其来的御前会议也就宣告尾声了。
之后路易十五象征性地询问了几个国事问题,随即就宣布散会,满脸疲惫地在侍从的搀扶下率先离开了御座厅。
群臣们也没有在这肃穆之地停留过久,他们皆是面色凝重地离开杜伊勒里宫,仔细思量着奥尔良公爵担任摄政到底会对巴黎的政局与自己的地位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不过,查理公爵似乎并没有着急离开的意思,他很是不情愿地找上劳伦斯,不善地招呼道:
“那么,你就是劳伦斯·波拿巴了,或许我还得称你为长官阁下?”
看得出来,查理公爵对于担任路易王储的侍从相当不满,尤其是在名义上他还得接受劳伦斯这样一个科西嘉人的指挥调度。
劳伦斯并没有为查理公爵的敌意而恼怒,毕竟这位年轻气盛的公爵是对新任摄政公施加影响的关键,于是滴水不漏地点头应道:
“你我皆是为王储殿下效力,自然不存在尊卑次序之分。”
“哼,为王储殿下效力,为那个懦弱无能的奥古斯特...”
尽管御座厅内还有些逗留的贵族,查理公爵仍然是毫不忌讳地展现着他对路易王储的敌意:
“我的父亲说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波拿巴先生,我也承认这一点,能够从科西嘉的乡野走到凡尔赛宫的男人不可能是庸才,但你的才华如果全部用来给那个奥古斯特效力,哼,那真是暴殄天物。”
劳伦斯无奈地耸了耸肩,查理公爵和路易王储都是自己需要拉拢的对象,不过看来想要让两人和睦相处,还是得花费一番功夫了:
“我要去谒见殿下,您要不要同我一起?”
查理公爵愣了下,十分厌恶地摆了摆头:
“算了吧,我才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和那种无能之辈相处上,我要去实现我的抱负了,今天之后,也终于有机会大展拳脚了。”
“您的抱负?”尽管已经对查理公爵那激进的政治倾向有所耳闻,劳伦斯还是随口问了一句。
血气方刚的查理公爵也是直言不讳,或许也是因为他觉得劳伦斯·波拿巴这样的人才着实有资格倾听他的伟大理想:
“你不觉得整个王国都已经糜烂到骨子里了吗?波拿巴先生,所有的现状都必须改变,否则王国的前途将会一片灰暗;首先要从高等法院那群腐朽的老顽固开始,不能再让这群废物阻挠进步了...”
“想不到您还是站在巩固君权一边的。”劳伦斯有些意外地评论道,还以为查理公爵是和莫普大法官一样,试图通过打压高等法院来加强王权。
“君权?开什么玩笑,我才不会接受高等法院的权力送还到王室手中!”
然而,查理公爵却是眉头紧锁,坚定地摇头否决道:
“如果你有接触过更多王室成员的话,你就会知道他们全都是一群无能之辈,就像你的主公那样,把更大权力交到他们手中完全是一场灾难;君主的权力应该受到宪法约束,真正来治理这个国家的应该是一群受到良好教育、高洁而出色的精英,由他们来成为整个国家的舵手!”
劳伦斯瞥了一眼周围惊恐不已的贵族们,不由得感慨,这个年轻气盛的公爵不愧是奥尔良家族的继承人,否则寻常人可根本没有胆子站在杜伊勒里宫的御座厅内说出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语。
而在听完了查理公爵的目标之后,劳伦斯也可以确定,这位二十三岁的公爵无疑已经成为了让·雅克·卢梭的忠实拥簇。
他所主张的君主立宪制下的精英共和制,也正是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所推崇的开明专制的一种激进变体。
也难怪这位公爵会在历史上主动放弃奥尔良公爵的尊贵头衔,以雅各宾派成员的身份投身到大革命之中了。
“你觉得呢,波拿巴先生。”查理公爵认真地看向劳伦斯问道。
当然,虽然在思想上劳伦斯对查理公爵还是较为认可的,但是受限于当下的地位和处境,劳伦斯也只是模棱两可地点点头,故作糊涂岔开话题道:
“我是一个意大利人,公爵阁下,对法兰西的政务恐怕没有什么指手画脚的空间,我所知道的只是尽心尽力地为国王陛下与王储殿下效忠而已。”
查理公爵微微皱眉,他自然听出了劳伦斯话语中的敷衍,于是略有失望地叹了口气,摆手转身道:
“罢了,波拿巴先生,我还有事要忙,便先告辞了...”
而当查理公爵正要转身离开时,他忽然停住脚步,扭头补充道:
“我觉得我们可以共同成就一番大事的,波拿巴先生,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来拜访我,我和父亲都住在蒙庞西埃区的主教宫殿...我父亲很欣赏你,他一定会很热情的。”
主教宫殿最初是红衣主教黎塞留的首相官邸,随后被第一代黎塞留公爵送给了路易十三,之后又被波旁王室授予了奥尔良家族,那一片繁荣的商业中心也就成为了奥尔良家族的私产。
劳伦斯微笑着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尤其是周围还有许多双眼睛都盯着两人的情况下。
待到查理公爵走远之后,劳伦斯才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不失礼仪地与周围那些窥探着两人对话的贵族们打了个招呼,而后便准备去谒见路易王储了。
劳伦斯现在很清楚,尽管奥尔良家族的入局让巴黎的局势再一次混乱了起来,但不论局势如何变化,首要的就是让自己的势力壮大起来。
唯有自身强大,才不会如风中浮萍一样被迫在各大派系之间游离,也才能够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普罗旺斯行省落入我手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地方上的势力总算得以建立。”
劳伦斯边走边思考着:
“至于在巴黎这边...政治层面上,只要保持和王储的关系并拉拢查理公爵,我在巴黎政局中就注定占有一席之地,再加上舒瓦瑟尔和德·莫普的支持,只要政局不发生突变,短期内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那么接下来就是...”
按照在科西嘉逐步掌权的经验,劳伦斯非常清楚自己下一步的目标该是什么了:
“虽然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帮助,但必须开始在法兰西军队中建立我的影响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