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一众大臣都瞬间将目光看向了路易十五。
众人可都是再清楚不过了,让黎塞留公爵主持和贝图拉男爵的谈判,这可就意味着允许这位被软禁的公爵重回政坛,重新回到法兰西权力顶层的位置之中。
更别提路易十五在软禁黎塞留公爵的情况下还要向其委托以如此重任,光是从情面和道义上来说,国王陛下就必然要对黎塞留公爵做出补偿。
如果真是这样,因为失去杜巴利夫人而一蹶不振的黎塞留派系说不准真的有重新崛起的可能。
而最不愿意看见这种局面的,无疑是本就已经四面树敌的舒瓦瑟尔派系。
御座之上,路易十五原本阴晴不定的脸色逐渐散去,转而变得十分玩味,似乎在认真地思考着艾吉永公爵的提议。
坦白来说,艾吉永公爵在这种时间点主动站出来表示黎塞留公爵可以完美解决加莱港炮击事件,这着实让路易十五隐隐感到了一丝异样。
但是,在这种危急关头,国王陛下也不在乎。
只要黎塞留公爵真的能与贝图拉男爵达成协定,甚至一举完成英法之间的互不侵犯条约,路易十五就不计较他们之间是否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密谋。
况且,将黎塞留公爵重新扶持回政界对抗舒瓦瑟尔公爵,这本来就是路易十五计划之中的一手棋,只是国王也没想到正好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看着艾吉永公爵脸上坚定而自信的表情,路易十五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
“来人,立即去询问黎塞留公爵最近身体如何,如若无恙,邀请他今天晚上与我共进晚餐。”
尽管没有明说,但国王的这道命令无疑让在场所有的大臣清晰无比地认识到,黎塞留公爵很快就要重新回到这场权力的游戏之中了。
艾吉永公爵更是春风得意,咧嘴笑着对路易十五行了一礼,旋即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之上。
只要黎塞留公爵出手,这场本就由他与英国大使策划的炮击事件自然就会迎刃而解,而且国王陛下还会顺势收获期盼已久的英法互不侵犯协定。
到了那时,功勋显着的黎塞留公爵自然会让路易十五看清楚,到底谁才是值得信任并能够托付大任的那位公爵。
不过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乐意于看见黎塞留公爵的复出:
“请您稍等一下,陛下。”
只见满脸阴沉的舒瓦瑟尔公爵主动从队列中走出,站在了路易十五的正前方,义正言辞道:
“我并不相信黎塞留公爵能够用一张嘴取得任何成果,事已至此,如果我们一味地谈判桌上寻求解决方案,这只会让英国人的贪婪更加肆无忌惮;而且民众会对我们的决策如何看待呢,难道我们成功挫败了英国人的阴谋之后还要向他们俯首求和吗?我们要做的是挺起法兰西的脊梁,告诉英国佬我们绝不退让!”
人群中的劳伦斯微微点头,看来民间的舆论果然是受到了舒瓦瑟尔公爵很大程度的操控。
并且没有立即处理作为罪魁祸首的卡维尔中校,反而在舆论中将其捧为战争英雄,这恐怕也是舒瓦瑟尔公爵利用军队势力的刻意为之。
路易十五的语气瞬间冰冷起来,到了双方斗争进入白热化的今天,国王的话语中已然省去了那些虚假的客气:
“挺起脊梁?绝不退让?今天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陆军部惹下的岔子,你现在还敢大言不惭地谈论什么挺起脊梁?!”
舒瓦瑟尔公爵正要回应,路易十五却径直挥手打断了他的发言:
“而且我没记错的话,向英国人发起攻击的那个卡维尔中校,这个人是被你亲自下令调到加莱驻防的吧?”
很显然,在得知了加莱港发生的一切之后,路易十五也立即进行了一次小范围调查,并得知卡维尔中校是由舒瓦瑟尔公爵亲自下令调遣至加莱港进行驻防的。
尽管舒瓦瑟尔公爵的实际目的是为了将这位忠于黎塞留的中校发配到偏远边境,但是在路易十五看来,这就是舒瓦瑟尔公爵暗中制造了炮击事件的一大作证。
舒瓦瑟尔公爵深吸一口气,他当然知道路易十五在怀疑自己。
不,应该说路易十五在得知消息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认定了幕后黑手是自己,毕竟在整个法兰西王国,最渴望战争爆发的也就只有他舒瓦瑟尔公爵。
因此舒瓦瑟尔公爵也明白,一切的狡辩和反驳都是无用的,他根本没有办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证明这起事件的操控者另有其人,也没有办法自证清白。
就算是真正的幕后黑手留下了一些马脚,没有半年数月的时间也别想调查出强有力的证据,而到了那个时候,公爵与国王的斗争结果也早就尘埃落定了。
“一切重要的人事调遣都是由我亲历亲为,陛下,只是很遗憾我误判了卡维尔中校的能力。”
舒瓦瑟尔公爵只是十分简单地为自己辩护了一句,权当是回答了路易十五的问题,随即就又将话题转移到了对英作战的问题上:
“与英国佬进行谈判是极不明智的,他们根本没有做好战争准备,那个英国大使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而我们的军队已经准备了足足十年,法兰西没有任何让步的必要!”
“够了!舒瓦瑟尔!”路易十五怒吼一声,表情已是极为失态:
“把你的战争计划书丢到箱子里锁上,然后把钥匙丢到海里去!法兰西不需要战争,军队的存在是为了维持和平,而不是挑起又一场腥风血雨!”
任谁都能看出来,国王陛下已经是暴怒至极。
但舒瓦瑟尔公爵却仍是没有退让,他披风一抖,反而直接站上了御座台,就站在国王陛下身前不到三尺的地方攥拳低吼道:
“恕我直言,一味求和才不符合法兰西的利益,我领导的应该是一支能够一雪七年战争之耻的军队,而不应该是一支在英国人面前表现得像个懦夫软蛋的军队!”
“如果是那样...”路易十五在暴怒之中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向前走了两步,眼睛死死盯着舒瓦瑟尔:
“如果你执意要给法兰西带来一场战争,你就不应该继续领导军队!”
舒瓦瑟尔公爵一步也不后退,就连视线也没有移开半点:
“军队还需要我!”
“不,从现在起它不需要了。”
路易十五的声音忽然变得洪亮,看着舒瓦瑟尔公爵一字一顿地宣布道:
“我现在剥夺你陆军大臣的职务,剥夺你在内阁、宫廷、政府中的一切职务与头衔,舒瓦瑟尔,我的兄弟,这里已经没有你该费心的事情了,我限你二十四小时内回到你的封地去。”
群臣们皆是目瞪口呆,怔怔地望着御座台上的两人。
权势滔天的舒瓦瑟尔公爵,难道就要这样被国王陛下当众解除职务吗?!
莫普大法官更是震惊无比,全然没有预料到自己司法改革道路上的最大敌人竟然就这样要在政治舞台上落幕了吗?
劳伦斯也不由得惊讶万分,这场面几乎和历史上舒瓦瑟尔遭到贬职的场景一致。
历史上的舒瓦瑟尔公爵也是在1770年的秋天,因为鼓动法兰西联合西班牙藉由福克兰危机爆发向英国宣战,从而触怒了厌战的路易十五,而被国王陛下解除一切职务驱逐回了自己的封地。
不过在惊讶之余,劳伦斯还是很快留意到了一个细节,那就是路易十五只宣布解除了舒瓦瑟尔公爵在政府的职务。
也就是说,公爵依然保留着陆军上将的军衔。
“看来国王陛下也是不敢做得太绝吗...”
劳伦斯微微皱眉,保留舒瓦瑟尔公爵的军衔说明路易十五还是留了一线,没有彻底将军队势力给得罪死。
而在御座台上,被路易十五当众宣布解除职务的舒瓦瑟尔公爵却是无比冷静,轻轻点了下头,似乎早已料见了当下的结果:
“如果您坚持的话。”
说罢,舒瓦瑟尔公爵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陆军大臣印章、官邸钥匙、佩剑一并解下来交给了旁边一位侍臣。
随后在众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之时,公爵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阿波罗厅。
艾吉永公爵没有去看舒瓦瑟尔公爵,但他的嘴角已经抑制不住地得意上扬,不知是在因为这位强劲政敌的落幕,还是另有原因。
劳伦斯则是皱眉看着舒瓦瑟尔公爵的背影,他可完全不相信,这位公爵会真的老实本分地按照路易十五的命令在封地中度过余生:
“舒瓦瑟尔...他的后手到底是什么。”
...
在舒瓦瑟尔公爵大摇大摆地离开凡尔赛宫之后,这场会议很快也就宣布结束了。
尽管不少大臣都如梦初醒似的反应过来,劝说国王陛下冷静,纷纷表示不宜在如此短时间内对两位内阁大臣动手,更别提是舒瓦瑟尔公爵这样位高权重的大臣了。
但路易十五显然是王意已决,对这些反对的声音皆是充耳不闻,直接解散会议回到了国王套房之中。
劳伦斯与韦尔热衲伯爵见状也只得先行离开凡尔赛宫,坐上了返回巴黎的马车。
而当两人的马车行驶到凡尔赛郊外时,忽然之间,只见十余名纵马疾驰的骑手从后方追赶了上来,并拦停了二人的马车。
韦尔热衲伯爵起初还有些紧张,但劳伦斯很快就辨认出来,为首的那名骑手正是舒瓦瑟尔公爵的庄园管家,两人曾经在舒瓦瑟尔公爵举办的狩猎上见过一面。
“很抱歉惊扰了二位阁下。”
庄园管家主动翻身下马,先是彬彬有礼地鞠躬道歉,而后指着后面不远处的一行车队说道:
“波拿巴阁下,我家主人的马车正巧也走这条道路,公爵邀请您前往他的车厢里一叙。”
劳伦斯瞥了一眼后方的马车,那确实是舒瓦瑟尔公爵的座驾,只不过对于这庄园管家正巧碰见的说法,劳伦斯自然是完全不相信。
而劳伦斯也是有些没想到,公爵会在离开凡尔赛之前特地指名与自己见上一面,毕竟路易十五只给了他二十四小时时间回到封地。
既然公爵都已经放下姿态主动等候在了不远处,劳伦斯也只得跟随庄园管家前往舒瓦瑟尔公爵的马车。
路易十五应该也不至于会对两人临别前的一次会面而耿耿于怀,毕竟这位国王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已经进入论迹不论心的状态,只要一位大臣在行动上能帮助国王对抗舒瓦瑟尔公爵,国王也就不在乎那位大臣真实想法是什么了。
...
“好久不见,劳伦斯。”
舒瓦瑟尔公爵主动搭了一把手,将劳伦斯拉进了车厢内,笑意吟吟地问候了一句。
此时的公爵完全不像方才那位在朝堂之上与国王强硬对峙的陆军大臣,给人的感觉反倒是像一位憨厚淳朴、值得信赖的多年老友。
不过政治家的面貌本就是千变万化的,劳伦斯也不会被这种基础的技俩所影响,只是不冷不淡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我们刚刚才在凡尔赛宫见过。”
“哈哈哈你变得幽默了许多,劳伦斯。”
舒瓦瑟尔公爵笑着从一支小巧的银茶壶中给劳伦斯斟了一杯茶,并亲自取来一盒点心放在桌几上,他的车厢简直和国王的卧室一般宽敞豪华:
“不不不,我是说我们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私下里聊聊天了,所以别这么拘谨,劳伦斯,也别因为凯撒·加布里埃尔的事情而太过拘束了。”
劳伦斯微微眯眼,他当然知道舒瓦瑟尔公爵专门提到凯撒·加布里埃尔的言下之意是什么——“外交部的事,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诚然,舒瓦瑟尔公爵没有对劳伦斯的背叛进行反击,反而默许劳伦斯与韦尔热衲伯爵掌控外交部,这确实算得上是一手妙棋。
毕竟就算劳伦斯不出手,路易十五也会藉由他人之手将凯撒·加布里埃尔除掉并收回外交部,这种情况下,倒不如将整个外交部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劳伦斯·波拿巴以笼络人心了。
“您邀请我来应该不只是叙旧吧?”
劳伦斯选择先行出言试探,他知道舒瓦瑟尔公爵是有求于自己,所以对于公爵所暗示的欠下的人情,劳伦斯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至于到底要不要偿还这个人情,还是得看公爵提出的请求符不符合自身的利益:
“况且这里也不是一个叙旧的好地方,国王陛下要是知道我们谈话太久,恐怕对你我都很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