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入天心教堂时,这里已大变模样,到处都摆放着那种笨重而可疑的机器,黑沉沉的电子屏幕在透窗而入的月光照耀下,时不时闪过一两道诡异的光流,希诺有时疑心那其中是否藏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正暗地里窥探着自己。可当她扭头看去时,才发现屏幕上映照出来的原来是自己的脸庞,长长的马尾像冬雪一样洁白,一双好奇的眼眸中氤氲着温暖的酒红色光泽。
“这些就是……女神大人珍藏的游戏机吗?”
她忍不住问道。
“嗯。”走到前面的年轻人脚步一顿,然后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据爱丽丝所说,都是极为贵重的机器,有一些甚至是绝版。”
“绝版……是孤品的意思吗?”
“我想应该是。”
“女神大人真了不起。”希诺赞叹了一句,却不知是基于何种意味。
林格在祭台前停住脚步,回头对少女说道:“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尝试一下,所谓电子游戏,或许确实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足以叫人沉迷其中。”
包括女神大人,包括爱丽丝。
“也包括你吗,林格先生?”希诺冷不防问道,她环顾四周,每一台游戏机的体型或笨拙或轻盈,屏幕或大或小,就连操作方式也不尽相同,既有灵活的手柄,也有自带的摇杆和按钮。据说每一个游戏都代表着一个独立的世界,女神大人正是受其启发,才萌生了想要自己创造一个世界的念头。很难想象异界人光是为了娱乐便如此煞费苦心,甚至创造出一个个基于电流和数字存在的世界,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幻想与好奇心。
她的目光从这些游戏机上收回,看向那个不动的背影,试探地问道:“你亲身体验过了游戏的魅力,所以才对爱丽丝说出那样的话?”
宇宙级的天才玩家,鼓励爱丽丝继续以游戏的心态对待这个世界,这无疑是一种逃避的做法,但或许正是那家伙所需要的,所以她才会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不放,还在众人的面前一再强调。仿佛如果大家不认可这个称号的话,她就会立刻失去所有的支撑,一下溺入水底,无法挣扎那样。
年轻人在女神的圣像前默不作声,算是默认了她的猜测。
“我不觉得这是一种正确的做法。”
希诺轻轻摇头,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反对。之前摆在教堂中的那些供信徒入座祷告的橡木长椅,为了给爱丽丝的游戏机腾出空间,都被她指使着石精守卫们搬走了,好在天才玩家没有把事做绝,依旧在中间留了一排座位,正对着祭台与女神的圣像。少女骑士挑选了中间的一个座位坐下,抬起头时,目光正好与那双慈悲而怜悯的眼眸对上。
这座圣像是木雕的,而非石刻,且雕刻者的手艺并不精湛,在多处细节上还能看到一些粗糙和赶工的痕迹。但或许正因如此,才为它增添了一种自然的神圣感,创世女神的高洁与无垢,绝非凡人的工笔所能描摹,唯有最质朴的赤子之心,才能让心中的女神降临于此,寄托最纯粹的信仰。
少女微微低头,双手合十,闭目向伟大的创世女神冕下献上虔诚的祷告——她或许并不是创世女神的信徒,甚至直到一条巨大的鲸鱼降落于洛瑟之林前都不知道世间有这个神只的存在。她也从不信仰神明,只是单纯崇拜带来共和时代的圣女贞德、并坚定地追随歌丝塔芙家族历代先祖的步伐而已。
可是,当她以如今的身份献上祷告时,世间就没有比她更加虔诚的人了。尘世万物、有无生灵,皆是女神的子嗣,而她却是继承了灵魂、或许也继承了理想的那一批。
年轻人站在祭台下,安静而深邃地凝视着祷告的少女,过去他也是用同样的目光,凝视着来到天心教堂参加七天礼的信徒们。只是那时候他的位置更加高高在上,是站在祭台的上方,就在女神冕下的身侧。如今不当牧师了,站在与信徒同样的高度时,却似乎反而更接近了自己的神明。
黄铜烛台上投落的白色长烛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向着墙角偏移,祈祷厅内唯有月光在流淌,无声地漫过窗棂,浸入地板,又为那个坐在长椅上闭目祷告的身影浇上了一层霜铸似的冷色,在林格的眼中,她仿佛拥有了一种不亚于教堂本身的神圣感。
年轻人默默地数着自己的气息,大约一百二十次的呼吸之后,希诺才睁开眼睛,松开双手,结束了这一次的祷告。明明已不再是牧师,明知这种行为不应该,但林格仍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你刚才祈祷了什么?”
他想知道,像希诺这样自信坚定的少女,会向神明大人祈求些什么。
“胜利。”
希诺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揶揄的意味:“我向女神大人祈求胜利,却不是属于我的,而是属于你们——属于爱丽丝的。我希望爱丽丝能够履行承诺,即便没有我的帮助,依然能从黑暗魔女的手中,为我们带回一场光荣的胜利。”
林格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稍微沉默后问道:“你还在生气吗,希诺?”
为刚才发生在大厅里的那件事。
“如果我说自己还在生气的话,会不会显得很小气?”
希诺眉眼一弯,看起来倒不像是在生气的样子:“开个玩笑,其实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生气,毕竟只是普通的讨论而已,大家有不同的意见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与其说我是在生气,不如说是一种担忧吧?”
“担忧?”
“嗯,林格你难道没有担忧过吗,爱丽丝现在的状态?”希诺直直地看着林格,目光中已不见了丝毫笑意,唯有严肃的询问:“你应该知道所谓游戏只是逃避的借口才对,却没有将它挑明,反而帮助爱丽丝逃避。让她以这种状态踏上战场,最终就算能够胜利,也一定会付出很大的代价吧?”
“还是说,”她话锋一转,“你觉得不管是什么样的代价,都不会比让我踏上战场的代价更严重呢?”
因为胜利王权的胜利,必然伴随着亲人与伙伴的牺牲。但祖父逝世之后,希诺在这世界上便已没有其他亲人了。所以,她怀疑爱丽丝和林格,正是不想见到同伴的牺牲,才会阻止她出战——合情合理,更符合现状。
年轻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并不直接回答,倒是先说了一句:“看来,果然还是有一些生气的。”
希诺起先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发现还真是这样,她虽然能够说服自己,尽量去理解同伴们的选择,但内心或多或少,其实还是有些埋怨的。若非如此,也不必和布兰迪在深夜的街道上驰骋,借这样的方式消解心中的不快了。
“就算是这样,”她挑了下英气的眉毛,不甘示弱:“那也是因你而生气的,林格先生。”
“为什么?”年轻人不解,和你争吵的人分明是爱丽丝吧,为什么要怪到我头上来?
“因为我一直都以为,你会站在我这一边。”
希诺毫不客气地指出:“我以为你能够理解战斗的意义与牺牲的必要,就像你当初想要带我离开家乡时所承诺的那样。况且你一直都是这个团队的领袖,是大家的主心骨,也是最应该承担责任的人。可你却为爱丽丝想好了逃避的理由,甚至在最关键的时刻选择帮她继续逃避下去,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林格先生?”
“……”
以少女骑士的修养来说,这实在是很尖锐也很现实的指控,偏偏林格无力辩驳,他总不能说爱丽丝选择了战斗不是逃避吧?实际上就算爱丽丝选择了战斗,也依然是在逃避,只不过是以战斗的方式逃避罢了。她觉得自己是宇宙级的天才玩家,不需要考虑敌人的实力,不需要顾及己方的士气,甚至不需要在意任何现实条件,只要上场就能赢,而赢了就能继续主线剧情,主线剧情走到最后就一定能happyending,如果坚持认为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不算逃避的话,那林格的做法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可他无法说服自己。
教堂内顿时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年轻人不说话,希诺便一直盯着他看,仿佛要从那张隐隐黯然的脸庞上看出些什么。可过去许久,月色依旧如霜花般清冷,滴滴答答地流淌在两个人的心间。希诺看着那个年轻人的影子被他的神明所笼罩,单薄得仿佛无依无靠,心中不禁又有些后悔。自己是否对他太苛刻了?过去那个年轻人是牧师,也是这趟旅途中迫切渴望去做到什么的人,因此他承担责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事已至此,他早就不再是女神大人的牧师,少女王权与魔女结社之间的争斗也与他无关,他本可以像天蒂斯说的那样,安稳地待在这座世外圣堂,直到一切都尘埃落定,可依旧选择踏上这段旅途,为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站在这里,被自己指责为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吗?
就像自己的父亲那样。
少女的脑海中陡然闪过一张业已模糊不堪的脸庞,随后又在逐渐上涌的记忆中变得清晰起来。她曾以为不负责任的那个男人:背离了祖父的期待,擅自抛下封印兽的使命,没有承担起身为歌丝塔芙家族后人的责任;背离了先祖的期待,擅自跑去参加一场不义的战争,没有承担起身为骑士的责任;背离了妻子的期待,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无法陪伴身旁,没有尽到身为丈夫的责任;同时也背离了自己的期待,擅自放弃后又擅自以生命为代价将兽封印,导致幼小的女孩从此永远失去了一个圆满的家庭,没有尽到身为父亲的责任……她原以为经历了这一切后,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原谅他了。
可后来终于鼓起勇气的她才发现,自己本就没有原谅他的资格,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与自己那偏执而又脆弱的童年和解罢了。
现在,自己好像正在经历同样的错误。
擅自期待的,与擅自背离的,最终都会和解么?
少女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再度开口时,语气已没有了最初时的强硬:“抱歉。”
“抱歉。”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同时怔住,面面相觑,仿佛根本没想到对方竟然会道歉一样。过了一会儿,希诺才面色古怪地问道:“我道歉是因为刚才的语气确实有点冲了,我不该向你发脾气的,林格。但是,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该不会是……觉得我是个女孩子,所以就让着我吧?”
说到这里,她的嘴角忍不住向上一翘,勾勒出一个有些微妙的笑容,就好像在说:我没想到你是这种大男子主义的人,真是看错你了,林格。
“我想,不是你想的那样。”林格也轻笑一声,却是一种无奈而包容的笑,并不为少女的玩笑话而气恼,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因为你的指责很有道理,所以我才道歉的。我本来应该承担责任,却没有这么做,这是我的错误,也让大家代替我承担了这个错误。所以,我不仅应该向你道歉,还应该向圣夏莉雅她们道歉才对。”
这——
自己的话确实起到了效果,只是这效果未免太好了。原本就有些心软的希诺更加汗颜,心想自己会不会给了这个年轻人太大的压力,其实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换成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不能做得更好吧?她忍不住说道:“其实,你没必要……”
没必要对自己太苛责。
“不过,”年轻人却打断了她的话,说道:“我需要向你澄清一点,希诺。”
少女骑士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澄清什么?”
“你似乎认为我是有意帮助爱丽丝逃避的,因为不忍心见到她自我封闭的样子。但是站在这个角度上,我的心情其实和你一样,都希望她能走出天真,认清现实。然而唯一的问题是——”
“我无法做到这件事。”
他一字一句,极为认真地说道:“我没有能力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