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日月银行公开发行债券,就让一些人看到了希望。海军、陆军还有新军,包括修建粮仓、水利设施和道路,说到底只需要一个东西,银子。
而日月银行就是替皇帝管理银子和放贷挣银子的账房,只要能把它干掉,就能拖慢新政进一步深化和蔓延的脚步,说不定还可以找到破绽,进而再发动更有效的反击。
至于说怕不怕遭到海军或者陆军秋风扫落叶般的镇压,当然怕,松江府造船厂和纺纱厂门口的上千尸首还历历在目,漕军暴民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恍如昨日,在生死攸关面前谁又能不怕呢。
可日月银行名义上既不是官府也不是军队,更不属于皇室的产业,与造船厂、纺纱厂完全不同,只是家民间商铺,和大明所有的钱庄银号在性质上没任何区别。同行之间的商业竞争,并不违反大明律。
就算没有公开发行债券的事情发生,也有很多钱庄银号的经验者暗中联络,打算用商业手段合理合法的让日月银行吃个大亏,顺势将这根搅屎棍子赶出钱庄行业。
苏州城西偏北有条街叫吴趋坊,名字很雅,源于晋陆机的《吴趋行》:楚妃且勿叹,齐娥且莫讴,四座并清听,听我歌吴趋。
这么雅的名字,必然少不了文人雅士的忠爱。于是在吴趋坊中出现了很多官宦之家,比如正统年间的工部右侍郎王永和、宣德年间的御史虞祯、嘉靖年间的南京吏部尚书朱希周,都在此建宅。
不过这些大宅门多在吴趋坊中段和南段,北段则是让另一类比较雅的人群占据了,花楼,或者叫青楼。啥?青楼不雅……
还真不能这么说。在大明逛青楼就是雅,没有点真才实学,不顶着功名官职,给钱都没姑娘搭理。去一次花几两银子也就是聊聊天、喝杯茶。不花个万八千的根本摸不到手指头,玩的就是这股子若即若离的劲儿。
另外苏州人天生就有商贾思维习惯,吴趋坊北段与西中市街沟通,稍往西走走就是阊门。这条街是苏州最繁华、最富贵的商业街,店铺林立,以钱庄票号最为密集,全城叫得上名号有二十四家,其中二十家都开在西中市街上。
在这么繁华的地段上盖居住的宅子,既不经济也不舒适,反而更适合经营花楼。谁和钱有仇呢,只要档次足够,与青楼共处一条街也没啥,说不定还算美谈呢。
天色刚刚擦黑,各家花楼就忙不迭的挂起了红灯笼,一串又一串,一个比一個高,连街道带附近的皋桥都被映衬成了粉红色,忍不住让人产生某种联想。
路口西边的三层楼宇修建得很气派,门口的匾额上写着两个烫金大字,阊阁!若不是楼上的勾栏后时常有出双入对的人影晃动,谁也不会第一眼就把此处认作花楼。
二楼拐角的雅间之内正摆着一桌花酒,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应有尽有,再配上两壶用透明琉璃瓶装的甘蔗酒,必须是很顶级的排场。
这不,对着门坐在主位上的胖子给出了答案。他操着一口苏州府方言,对日月银行公开发售债券的行为做出了点评,三句话里多一半全是俚语,与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和此间此景稍稍有些出入。
“呵呵呵,王掌柜先不要那么大火气,此事急不得,以防有变呐。”坐在东首的男人年纪稍大,蓄有长须,无冠,却穿着圆领长袍,似是公门中人。但其说话腔调很是和气,未言先笑,轻风细雨。
“高师爷,不知太尊意下如何?”端坐西首的男人最年轻,三十岁上下的样子,长得相貌堂堂,方巾道袍,一举一动皆有儒雅之意。
“不瞒吴公子,太尊也拿不定主意。这才遣高某来此相见,想听听王掌柜和公子的高见。”高师爷微微拱了拱手,面露难色,非常婉转的把皮球又踢了回去,然后端起酒杯轻点了下,不再言语。
这三位都是苏州府最大的钱庄经营者,王掌柜单字一个胆,是城南王家的庶出儿子。王家祖上出过几位能人曾入朝为官,趁势在城南一带收买了大量田亩,是苏州府数一数二的大地主。
近百十年王家有点后继无人,如今的家主勉强才是个举人。但并不意味着王家全面走了下坡路,至少在经济实力上还是很强的。
其代表就是名为存义公的钱庄,实打实的苏州府头一号,历史悠久且本金雄厚,分号遍布南直隶各州县,是标准的地头蛇。
高师爷,从称呼到装扮都有着明显的官府气息。所以呢,他还就是和官府有着很紧密的联系,名义上是锦盛润钱庄的掌柜,实则是苏州知府王化贞的帮闲,场面上被人尊称一声师爷。
吴公子名瑾,字青瑜,是个实打实的秀才,据说很小的时候就能提笔作诗,有点才华。不知为什么没有继续走上科举之路,而是成为了吴坊钱庄的大掌柜。
别看名字不咋响亮,听上去有点小门小户小打小闹的感觉,但吴坊钱庄刚开业就引来了不少金主投怀送抱,像苏州织造这样的皇家御用机构也来捧场。
见此情形,本怀着不轨之心的一些人,包括同行,马上识趣的停止了动作,使出浑身解数去打听这家钱庄和吴瑾的来历,然后就全沉默了。
吴瑾是苏州府常熟人,其父在私塾当先生,略有薄田,勉强算得上耕读人家,可距离经营钱庄还差得很远。
但比较熟悉常熟吴家的老辈邻人都知道一个秘密,每年腊月都会有一行人从苏州府来到镇上探望,礼物一车一车的带。访客也姓吴,是个中年女人,私下里称呼吴瑾的奶奶为阿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