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是夜,天空银蛇狂舞。
白日还是碧空万里,结果到了夜幕刚刚降临便突然狂风大作,紧接着就是暴雨倾盆而下。
柳七和十九冒着雨赶到了渡口边,听着江上涛声如雷,便知道今晚想要过江是不可能了,遂就近寻了一处无人的茅屋暂且住下。
推门进去,屋内尚有未燃尽的篝火,柳七猜测这间茅屋应该是摆渡的船夫日常休息之地,想来是看着今夜的这场风雨不会小,所以便早早离开了。
柳七和十九都非娇生惯养的小姐,即便是比今日还要极端的天气,她们也早早经历过了,所以将行李放好之后,两人便极为默契地开始准备起来。
不多会儿柳七便已将篝火重新点燃,并且在篝火上面架了个炉子,里面烧着热水。
“咯吱——”
简陋的木门推开,浑身湿漉漉的十九走了进来,她刚刚去外面安置了马匹,此时身上几乎都被雨水打湿,隐隐可以看见单薄的衣裳下白皙的肌肤。
“看来这雨短时间内是不会停了。”柳十九直接来到了篝火旁坐下,而后一边皱着眉开口说道,一边顺手从一旁的包裹里拿出了干粮。
柳七接过十九扔来的干粮,直接啃了一口气,然后还未嚼上两口就开口回道:“无妨,不必急于回徐家。”
柳十九刚刚将手里的饼子放到了嘴边,听到柳七所言不由得眸光微动,随后直接将手里的饼子拿开,继而扭头凝视着脸颊鼓鼓的柳七,良久之后沉声问道:“你真打算一直待在徐家,做你的徐家小姐?”
柳七沉声闻言微微伸长脖子,随后咽喉一阵滚动,将有些干巴的干粮咽下之后,看都没看柳十九一眼,便一脸平静地说道:“你不喜欢徐家?”
柳十九闻言脸色瞬间一沉,将脸侧到了一边,然后冷声回道:“这是你的家,又不是我的家。”
柳七听出了十九言语中的不满,遂扭头朝其看了一眼,继而轻声说道:“当初我们十九人从细柳山庄出来,你可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活着?”
柳七话出口后停顿半晌,见十九并未搭理自己,于是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其实仔细想想,柳一,柳五,柳九和柳十三他们四个,算是你们当中比较有福气的,至少死后还有尺寸之地,只是没人供奉香火罢了。”
柳十九缓缓侧过首来,板着脸对着柳七说道:“柳五是你杀的!”
柳七面色平静如常,微微颔首道:“没错,她是我杀的。”
说着柳七突然转过头来,双目直视着柳十九的眼睛,眼神渐渐冷冽下来,直至看得柳十九有些不寒而栗地缩了缩身子,柳七方才轻启薄唇:“十九,你可知我为何要将伱带在身边?”
她不待十九回答,侧首回去微微昂起看着屋顶的房梁,轻声说道:“虽然周宓说我面寒心冷,眼中漠视世间一切之物,但唯独我自己心中清楚,十几年的朝夕共处岂是一句‘不在乎’便可以坦然无视。”
一旁的柳十九闻言先是一怔,随后默然垂首,低垂的目光之中闪烁着难以言明的晦暗之色。
柳七余光瞥了一眼低头不语的柳十九,然后接着轻声说道:“当年你若是因为柳九和柳十三私相授受而杀了他们,就算是眉夫人和你跪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柳十九身躯忽然一颤,继而猛地抬头看向了柳七,口中更是喃喃道:“你竟然是因为……”
“没错!”柳七一脸淡然地颔首道,“正是因为你放过了他们。”
然后她的眼神一寒:“我杀柳五,除了是想在眉夫人以及磨刀老叟面前立威之外,也是因为她出卖了柳九和柳十三。”
正当柳十九因为过于震惊而陷入呆滞时,突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也令她瞬间回过神来,继而循着肩头的手臂看向了一脸淡然的柳七。
轰隆隆——
外面雷声滚滚,但柳七脸色依旧平静如常,她目光沉沉地看着柳十九少许,随后轻声道:“十九,你是个聪明人,难道就真的没有看出眉夫人教导我们是另有目的吗?”
“够了!”
“够了……”
柳十九先是一声怒喝,接下来的两个字语气瞬间塌了下来,整个人如同泄了气一般紧紧缩在了一起,而后迅速垂首将视线挪至了他处。
柳七见状并未再说什么,只是回过身来自顾自地盘膝坐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声似乎平歇了一些,柳七眼睑微微颤动,感觉到了身边传来的异样,随后睁开眼睛垂眸看去,只见十九不知何时将头靠在了自己的腿边,整个人如同婴儿般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柳七收回目光,继而重新闭上了眼睛。
从她将柳十九带走之后,便已经料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要想让柳十九彻底走出过往,必须要毁掉眉夫人通过十几年的岁月在她心中树立起的支柱。
只是柳七的言语也只能做到让十九自己去正视那根用谎言塑造的支柱,接下来的路全靠她自己的选择了。
柳七再度睁开眼睛,透过窗户看向了外面漆黑的世界。
她的路,亦是如此!
……
翌日雨虽然还未停下,但风却小了一些,所以到了天色大亮之后,负责摆渡的船夫还是来到了渡口准备开渡。
自早上醒来后便一直沉默不语的十九主动付了船钱,然后便默默地牵着马上了船。
柳七看见十九脸上虽然依旧一副冷峻的模样,但眉宇之间的戾气肉眼可见地少了几分,遂嘴角微微扯动,而后也上了船。
过了江之后,前路一片坦途,尽管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但却丝毫不影响柳七二人赶路。
回到徐府之后,柳七拿着琉璃净心莲直奔房间,直到夜幕降临,她才将所有的灵药都炼成了九转清心丹。
十枚丹药,静静躺在垫着红绸的木盒之中。
已经足够柳七用很久了,毕竟这世间不是谁都有资格让柳七用出杀意。
将巴掌大小木盒盖上贴身放好之后,柳七看着门外眼神微动,然后轻声开口道:“木石真人是否还在府内作客?”
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了略显焦急的声音:“回小姐的话,木石真人尚未离开,就住在四少爷的院子里。”
西街老宅占地面积很大,再加上徐府人丁本就不多,所以家中但凡是个成年的男女都可以拥有一个单独的院子,只是像徐庆淮他们这样尚未成亲的男子,身边没有人伺候罢了!
柳七闻声推开门走了出去,候在门外的一个丫鬟连忙躬身行礼:“小姐!”
这是陶氏派给她的丫鬟,名字好像叫……柳七沉吟片刻,随后冲着轻声开口道:“荷花,去告诉夫人一声,就说今日的晚膳不必等我了。”
说罢不待丫鬟回答,便直接如同鬼魅般地消失在了原地。
名叫荷花的丫鬟看着眼前突然消失的小姐,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捧着“砰砰”直跳心口站在原地缓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然后也顾不得外面还下着雨,逃也似地离开了院子。
而此时,徐府中一间屋子里,正在盘膝打坐的木石真人突然睁开双眼,精芒自眸中一闪而过,随后抬头看向了屋外的方向。
哗啦啦……
突然外面一阵狂风大作,窗户瞬间被破开,木石真人盯着涌入房间的狂风微微眯起了眼睛,随后纵身而起,化作一道流光冲出了房间!
在徐府中来来回回穿梭的众人当中,没有一人发现徐府上空有两道身影正在雨水之中不断穿行着。
木石真人落在了一间屋顶的房檐之上,缓缓抬眸看向了正对面的那道熟悉的倩影,随后目光环顾左右,继而捋须笑道:“柳姑娘可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在徐府里说?”
柳七回身目光淡然地看着木石真人,摇了摇头:“找你出来只是为了一件事。”
“哦?”木石真人面露惊讶,“柳姑娘不妨直言!”
柳七双眸一垂,手已然攀在了刀鞘之上,口中蹦出了两个字:“试刀!”
苍——
木石真人只听见一声刀吟穿破了云霄而来,随即双眉紧蹙,抬头便看见紫色刀芒已袭至身前,他顿时面色一沉,周身青色罡气瞬间凝聚。
轰隆隆——
徐府中,正在和房氏有说有笑的陶氏突然听到窗外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不由得眉头一皱,缓缓看向窗外的同时,口中疑惑道:“今日这雷声怎么听着有些怪瘆人的!”
一旁的房氏也是捧着心口一副心有余悸地叹道:“是啊,光是听着都感觉心里麻麻的。”
“对了,方二公子和芳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怎么听着芳菲的语气,两人似乎早就认识啊?”房氏感觉心中平缓了几分之后,便接着刚刚的话题询问道。
陶氏闻言脸上顿时显露出不自然的神态,身为柳七的母亲,徐芳菲自然是将京中之事都告诉了她。
但和乐见其成的徐芳菲不同,陶氏并不喜欢方二公子,而且她总觉得自己女儿才回来没多久,应该好好留在自己身边多多补偿缺失了十几年的母爱。
陶氏不想柳七这么快嫁人,所以面对房氏的询问,便赶紧用别的话题敷衍了过去。
正说着呢,徐芳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她先是环顾了一圈,随后对着陶氏笑着问道:“小妹呢,不是说晚上就可以出关吗?”
房氏赶紧冲着其招招手,将徐芳菲招来身边坐下,然后笑着叹道:“你小妹刚刚已经派人过来说了,说是晚膳不必等她了,想来应该是有什么事办吧!”
说着房氏一脸唏嘘地摇了摇头:“你说这孩子也是的,女孩子家家的总是在外面折腾也不是个事,她二伯和亲爹也不知道管管!”
徐芳菲闻言当即笑出了声:“大伯母,只怕咱们府中可没人管得了小妹!”
房氏闻言也是神色一敛,随后皱着眉问道:“芳菲你倒是说说,芳芙究竟在江湖上是个什么情况啊,你知道你大伯母向来不关心这些事,只是想着芳芙一个女孩子在这凶险的江湖上闯荡,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徐芳菲拉着房氏的手安慰道:“您就放心吧,小妹她呀……自有有分寸的。”
“是嘛……”房氏仍旧是觉得有些不安。
……
“噗!”
木石真人半跪在地,想要挣扎着起身却是脸色大变,紧接着一口血雾喷出,若非手中长剑支撑,只怕现在已经从屋顶上滚了下去。
镗!
柳七收刀归鞘,随后目光一扫不远处的木石真人,淡淡地问道:“真人可还好?”
“无妨……”木石真人长舒一口气,感觉到口中的血腥味淡了几分,然后缓缓抬头,凝眸看向了侧身而立的柳七。
他眼底一阵翻涌,随后双手撑着剑慢慢站了起来。
“柳姑娘的刀法当真是惊世骇俗,贫道败的心服口服。”木石真人秉着脸,肃声说道。
柳七却是神色淡然地问道:“你刚刚所用的就是青城的太清玄罡?”
“没错。”木石真人沉声回道。
柳七闻言轻轻晃首:“你太老了。”
木石真人双目陡然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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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七彻底转过身背对着木石真人,缓缓朝着徐府的方向走去,在走至房檐边缘时,她脚下一顿,止住了身形。
“看来找你试刀是个错误的选择。”柳七垂首而立,轻声说道,“二十年前或许你还能有资格……”
“罢了。”柳七轻轻摇头打断了自己的话,“回去好生修养安度晚年吧。”
“等等!”眼看着柳七就要离开,木石真人突然开口叫住了她。
看着柳七的背影半晌没有挪动,木石目光一阵闪烁,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沉声问道:“柳姑娘,敢问你是打算……”
柳七不等木石真人话说完便回首开口打断道:“木石真人猜的没错,我欲效仿昔日狂刀方恨,以手中刀会一会天下群雄。”
木石真人闻言双目瞬间瞪圆!
柳七则是回首的同时,接着说道:“不过我与方恨不同,我无欲问鼎天下。”
但随后她似是沉吟了片刻,继而喃喃自语了一句,只是这一声太过细微,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彻底掩盖了。
“可能,本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