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到四月底。
这天城西郊正在进行火炮训练,张周作为总教官,立在山头上手里拿着双筒望远镜。
在他旁边,朱厚照踩着个小板凳,从观礼的城垛观察口,也用望远镜往外看。
再旁边立着王琼、王守仁、朱凤、唐寅四人,这四个人都是被张周调到研武堂帮忙的人,再旁边是萧敬、牟斌、刘瑾、高凤等太监。
还有英国公张懋和张仑祖孙二人。
再旁边就是大批的锦衣卫。
“轰轰轰!”
又一轮炮响。
远处作为校场靶位的地点,升起一些不同颜色的烟雾,伴随着焰火。
这其实是给负责主持开炮的人一个“考题”,不同烟雾和焰火代表着不同的敌情,诸如敌军骑兵集中冲锋,或者是分散冲锋,或者是原地结营等等,而每次都会有不同数量的稻草人,以不同的情况作为靶子。
最后考试成绩的标准,便是以是否能打进标尺圈内,其指挥炮兵完成打散的稻草人数量,或者是其余立下来的靶子的数量为标准。
基本上,只要炮弹落在了合适的位置就算是合格,不一定说非要把所有的靶子都打倒。
“砰!”
远处伴随着火光,传来了轰鸣声,一片片的靶位区域被炸得很惨烈,而作为标尺的石头阵等,也被炸开。
“哇!”
站在小板凳上的朱厚照兴奋到原地蹦高。
刘瑾赶紧抓住朱厚照的手臂,防止他从小板凳上摔下来,这小子似乎都忘了小板凳旁边还有高低落差,眼睛就没从望远镜上挪开。
“太子殿下,小心一些。”
“厉害厉害!张先生,这就是神威远炮吗?这打了多远?”朱厚照兴奋大叫。
张周没有理会朱厚照的问题,对旁边负责记录的唐寅道:“二点靶位没打到区域,下一轮……放蓝色焰火,提醒骑兵冲击!”
唐寅随即对旁边的传令官发布命令。
先是在观礼台上,由张周这位考官做了提示之后,升起蓝色焰火,而远处也相应升起黑色的浓烟,下面的火炮点完之后,再一次发射。
“轰轰轰!”
同样是三门炮,三声响。
“压制对方冲锋前阵,压制懂不懂什么叫压制?这三发打哪去了?这么分散,还怎么压制?鞑靼骑兵侧翼都还没近前……现在负责指挥的是谁?”张周就好像个严格的考官,朝旁边的朱凤喝问。
朱凤往山坡下面看了看,苦笑道:“是寿宁侯!”
张周等人其实距离发射点并不远,但高低落差很大,如此的好处是火炮的仰角达不到这么高,除非一群人抬着火炮朝上射,如果单纯靠炮车的角度是打不上来的。
这样就能保证没有二逼会让人掉过头来朝主席观礼台上开炮,能最大程度保障观礼台上人员的安全。
就算是这样,张周还是让人在观礼台上修筑了城垛,以保证没有霰弹迸上来。
“果然,又是他!教他多少遍,他就是记不进脑子里!”
张周很生气。
大概回头就要找张鹤龄去算账。
“三点位都不合格!记!”张周看唐寅还在那愣神,不由厉声道。
唐寅苦笑着点点头,提笔在成绩单上记录。
这就是唐寅到研武堂之后的日常工作。
他自己也很郁闷,先前在工部观政,也没那么多破事,现在被调到研武堂来,看起来好像是待遇提升了,走到哪都能得到别人的尊重,可问题是……这他娘的是人过的日子?
他甚至不止一次在想,我到底跟着张周在干嘛呢?
朱厚照在那乐不可支,用嘲笑的口吻道:“我那个大舅,让他指挥开炮?真不知道父皇怎么想的,让他学一百年都学不会,刘瑾,你学会了吗?”
刘瑾笑着应答道:“奴婢看懂了,如果是鞑靼骑兵冲锋,自然是要先朝对方骑兵阵最靠前的部分开炮,把他们的气势给压下去,然后再各点开花……”
王琼和王守仁等人不由打量着刘瑾。
其实挺简单的道理,连在一旁看戏的刘瑾都能琢磨明白,为何寿宁侯就不懂呢?
朱厚照道:“张先生,是这样吧?”
“道理是这道理,但火炮的仰角是多少,应该如何调度三门炮的方位,还有设置火炮的点火速度,预估敌阵骑兵冲锋速度等,这都需要学习。”张周道,“别以为你这个大舅一点本事都没有,至少那些基础知识,他还是学全了的,就是在模拟演练方面,屡屡都不合格。”
“平时理论学得再好,实战不行,还是丢人现眼呗?张先生,你就别替我那大舅说话了。”
朱厚照似乎都知道张家老大是什么尿性。
这下连旁边几个讲官也不由暗中叹息。
看来张家兄弟的无能,丢人都丢到姥姥家去了,连太子都知道伱们什么凑性,看来你们就算是熬到这位小太子登基,也没什么发迹的机会了。
……
……
第一轮的火炮模拟演练结束。
三门炮完成了封炮。
也就是将三门炮都拉走,然后下面的一众“考生”,才往坡上走来。
当首的是保国公朱晖,他是京营神机营的提督,也相当于是整个京师戍卫炮兵营的司令,在京营的地位仅次于张懋。
而在他身后,则是寿宁侯张鹤龄,因为成国公朱辅还没从延绥回到京师,目前在学的勋贵中只有他们二人。
剩下的将领中,则有河南都司领班京操都指挥佥事徐鼐、辽东都司都指挥使胡忠、万全右卫都指挥使秦宣、备御懿路城辽东都指挥佥事李钦、协守宣府副总兵都指挥同知韩玉、宣府都指挥佥事白玉。
除了这六个被皇帝特旨从外调过来的,还有三名本身京营神机营朱晖的手下将领。
还有一人,便是曾经因为举报张延龄,而被发配到偏头关镇守的建昌卫指挥佥事彭泉。
彭泉跟张延龄的待遇不一样,张延龄好歹有机会去辽东立功,而彭泉则在偏头关没任何功勋,反而受到了同僚的排挤……别看张延龄在京师中属于人人喊打,但在边军将士心中,那可是高不可攀的外戚权贵,谁得罪了外戚还能有好果子吃?
结果就是彭泉走到哪都被排挤,最后还算是皇帝还记得这个倒霉蛋,把他调回京城来,跟张周学习。
在所有人中,似乎彭泉学得是最快的。
不为别的……别人学不好最多是回去各司其职,但若是他学不好……这辈子基本就完了。
“参见太子殿下!”
等众人上来之后,朱晖是认得朱厚照的,赶紧行礼问候。
其余的人这才知道眼前是太子,赶紧下跪行礼。
只有张鹤龄是老远就看到他大外甥,但就是不说话。
朱厚照摆起架势道:“诸位卿家免礼,本太子今日是奉父皇之命,前来监督研武堂众学员课业情况。先前张先生已对诸位的成绩有了评判,本宫会带回去给父皇看,也让父皇心里有数。”
“啊?”
在场的一众“考生”不由大眼瞪小眼。
今天又不是结业考试,不是说就只是普通的模拟考吗?
再说了,今天都没专人过来指导,就让我们自己按照提示来开炮,怎么还带上达天听?
那这次所谓的模拟演练考试,简直比毕业考的成绩还要命啊。
下面的将领不敢说什么,太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而朱晖和张鹤龄则凑这脸过来,朱晖倚老卖老,端着他的方字脸朝朱厚照笑了笑,问道:“那太子殿下,不知老臣表现如何?”
“保国公是吧?你好像问错人了吧?”朱厚照朝张周努努嘴,“他才是考官。”
“呵呵,秉宽啊,你看老夫……”
朱晖平时还有点瞧不上张周,或者是觉得张周已跟张懋张老头隐约是一党的,而张懋跟他朱晖之间又不对付……勋贵的内卷已经卷出花样来了。
张周笑道:“在下对保国公的成绩,是如实记录。”
朱晖面色尴尬。
我问的是是否如实记录这回事吗?问的明明是我的成绩好坏!
意思是还要保密?
张鹤龄笑呵呵道:“那本侯表现最好,你看每次打过去,那草堆还有一个好完好的?”
“大舅,谁给你的信心?还能这么不要脸的?”朱厚照笑呵呵,一点都没给张鹤龄面子。
饶是张鹤龄脸皮厚,听了这话都不由面色尴尬望望周围的人,突然就觉得每个人都在嘲笑自己。
朱厚照笑道:“每次轮到你,本宫就发现都是一个套路,往前打就行了,又不是你点炮,意思是这战术有没有你都行呗?”
“呃……”张鹤龄强行辩解道,“所谓的开炮,就是要让敌人震慑,不往前开,难道往后开?”
本来一些人对张鹤龄也没报什么期待的,此时也不由用鄙夷的目光望过去。
朱厚照笑呵呵道:“最近本宫学《孟子》写文章,有一道题目,叫做‘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说得就是你吧?”
“哈哈哈……”张懋已经忍不住大笑起来。
张鹤龄皱眉道:“啥意思?”
周围的人都不由摇头叹息,这货连四书五经都没学全,就以为自己牛逼轰轰的,这种人怎么好意思在大明官场混的?
朱厚照也不解释,朝唐寅一伸手道:“把成绩拿来,本宫回宫的时候,给父皇送去。”
“是。”
唐寅恭敬把成绩单合上,呈递给朱厚照。
朱厚照一副“我已经掌握你们命运”的脸色,显得很自豪,拿着成绩单就要下山回城。
不是他不想留下,而是他没有选择,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走的话,下次再想出来看热闹就没机会了。
“张先生,说好了的,下次一定还带我来!”走的时候,他还不忘叫张周到一边,提醒一句。
……
……
一次简单的考校结束,张周也准备回城。
本来他打算跟王守仁好好谈谈,但王守仁这个人……很特别,说白了就是有点“孤傲自傲”,对什么事都很冷漠,二人除了在王守仁初到研武堂时,有过一次比较深入的对话,由张周说明了研武堂创办的意义,剩下连独处的机会都没有。
也在于张周的任务并不单纯是研武堂教这群人开炮。
他平时的工作太忙。
也就没心思去跟王守仁再深谈。
可能也有现在跟王守仁之间交情不深厚的缘故,上来他就当了王守仁的“上司”,再加上他张周于文官中的风评不是很好,张周也知道凡事不能操之过急。
当天他本要邀请王守仁一起进城饮茶,也被王守仁婉言谢绝。
大概的意思。
公事公办。
研武堂内有什么事,你直接吩咐下来就行,离开研武堂就相当于下班了,下级不跟上级有过多接触,免得被人说是我巴结你。
“张先生。”
王琼则很客气。
张周笑道:“王郎中最近于研武堂中很累吧?不过第一批学员,应该也快教出来了,比预期要快了很多,接下来会调一批人来,就没第一批这么多,以后更多是教一些理论上的知识。就要多靠王郎中你了。”
“哪里哪里,在下一定竭尽所能。”王琼笑着说道。
历史上,是由王琼欣赏并器重栽培了王守仁,王琼相当于王守仁的伯乐。
而这次张周连同伯乐和千里马一起给挖过来,结果千里马好像有点抗拒,而伯乐自己则很识趣。
这就是张周所要达到的效果。
先不论你能力高低,能说得话最重要,如果是传统的文官,杨廷和、王华、杨一清那种,跟他们能沟通得来吗?
但因王琼就很善于官场应酬,话就说得很通透,在办事尤其是交接沟通等方面就很轻松。
张周道:“还要先回城,就不与王郎中多聊。请!”
“请!“
……
……
张周最近还是很“忙”的。
他主要任务在于教太子上课,平时最关心的就是西山煤矿的事,现在煤矿已有了初步的成效,蒋老头把煤矿给开了起来,并有煤炭出产,最近已运了两批回城,张周都很满意。
不过有点麻烦的是,除了这几件事之外,他还要去翰林院瞅瞅修《大明会典》的进展,最近他为了减轻自己一方面的压力,也就是不用再管修书的事,他想了个办法。
准备用最直接的方式,把《大明会典》半成稿,加上自己对历史的了解,还有总结等,经过修缮之后,变成“完成稿”给皇帝进呈一本。
修这种典籍,光靠张周一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张周也知道自己没法把整篇的《大明会典》都背诵下来,但《大明会典》本身就只是一部专业著作,讲的是体制规则,包括《诸司执掌》、《皇明祖训》、《大明集礼》、《孝慈录》、《大明律》等专业内容。
张周直接用万历重修的版本作为最终稿,准备上来就搞个“一次定型”。
张周也很清楚,历史上《大明会典》的第一版虽然于弘治十五年修撰完成,但一直到弘治十八年弘治帝驾崩,也没刊行。
后来在正德四年,正德皇帝下令,由时为首辅的李东阳重新校对,并于正德六年才第一次刊行。
《大明会典》的成书,也可说是弘治帝朱祐樘临死之前的一大遗憾了。
张周来大明还有个目的,那就是不给历史留遗憾。
杨廷和等人不是靠修《大明会典》彰显自己本事的吗?张周觉得,有我在,就没你们什么事了,我自己搞定,免得你们觉得我是个面瓜什么事都做不出来,只懂得讨好皇帝。
让你们知道什么叫真才实学。
所以最近他没事,都在暗地里修书,最多是有些东西不太完善的,靠一些初稿来进行详细校对,并以弘治时期和万历时期的一些律法人文变化,做一些增改而已。
“张兄,还是你有本事。”
下了山,还没等上马车,朱凤便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张周。
张周笑了笑道:“知节,可不要妄自菲薄,不是我有本事,是都有本事,只是你的某些本事可能还没发觉出来。你何以会有这般感慨?”
有本事?
张周想说,我本事多了去了,不知道你感慨的是哪一种。
朱凤道:“太子平时顽劣,你都能治得他服服帖帖,恐怕连陛下都没法如此教太子。”
别人没看出来,朱凤可能是跟朱厚照相处多了,逐渐发现,张周是唯一一个能制住朱厚照的人,甚至连朱祐樘这个当爹的,可能都不行。
张周笑道:“知节,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
朱凤被问住了。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你不需要名利,因为你已经有了,你也不需要女人,难道你不需要朋友吗?或者是,这世上有美好的东西,你不会去追求吗?”张周的问题,让朱凤怔在那。
然后朱凤很机械点点头。
张周道:“我正是知道太子的需要,所以他才会接受我的一些教导,如果将来有一天,他发现我已经给不了他需要的东西,你试试,他翻脸可能比翻书都快!”
朱凤不解问道:“那太子需要什么?”
张周笑而不语。
就算告诉你太子需要什么,你能满足他?
“张兄,家父今明两日就会回京师,他已提前来信,说想跟你谈谈……”朱凤见张周要走,急忙提醒。
张周道:“不用了,令尊进研武堂,是陛下吩咐的。如果是为这个,不必来跟我说。如果是为了你们家的事,包括你的婚姻大事,也不需要来问我,我始终是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