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战开打,幽州隔着天远地远,还是一片祥和。
若无绵绵不绝的漕船南下,恐怕都不会有人感觉到南边正在大战。
没错,这里就是岁月静好的大唐。
也落了雪。
在家提心吊胆了两日,十一郎便借口军务繁忙躲进了军营。
他实在是无法面对娘娘,不能面对嫂嫂以及家里的几个侄儿。
留守幽州的是唐王的老部下陈新国。
这个河东降兵在豹军一干就是二十余年,陪着唐王这路走来,算是李老三心腹中的心腹,铁杆中的铁杆。符存审调任振武军,陈新国已经获任下一届辽东节度使,只因幽州防务尚无定论,一时还走不了。
陈新国简单接见了十一郎,说过几句言语勉励,又给加派了百骑护卫。
此去河西路程遥远,又是寒冬,不好走啊。
若是普通信使,肯定没有这个排场,但这是老屠子的儿子。讲实话,陈新国可不希望这小子中途遇个意外。
与那黑厮相识多年,陈将军可是太了解他的为人了。
别看这厮块头大,心眼实比针尖还要小,可不敢惹。
穿过军都陉,十一郎经云中西去。
他们原拟走阴山南麓,向西过天德军,沿黄河向南到灵武,然后过去。
走到东城,却听说王有良带领大军前往夏州不久,遂临时改变了计划。
十一郎觉着,可去夏州看看情况。
与很多粗鄙武夫不同,十一郎在讲武堂学习了许多知识,尤其在地理一途胜过别处许多。夏绥南邻关中,西接灵武,既是西征的重要支撑,又是攻取关中的基础,唐王敦促周德威南下,十一郎是知道的。
知子莫若父,知父亦莫如子。
遇上这糟心事,到了河西,想再离开怕就难了。
既然如此,十一郎就想看看夏绥这边是个什么情况,免得自己跟着爸爸前脚才出门,后面就出了漏子。
于是,他们先从东城渡河,正旦前后赶到了夏州。
在这座城下,曾几次留下郑守义的飒爽英姿,不过十一郎是头一次来。
寒风萧瑟,城外冷冷清清,但是这座雄城映在雪景里,确实突兀壮美。
夏州,经历了几番烽火,曾经受害不浅。但是几年恢复下来,与河北一样,战争的痕迹正在这片土地上迅速消逝。
至少,在这皑皑白雪之下,除了一种静谧的美感并无其他。
哦,在那城外联营进进出出的军士,那是一种别样的昂扬。
王有良本意是大军在后缓行,自己先走一步,争取正旦前赶到甘凉跟老东家汇合。但他低估了大军调动的复杂,再加上天气变化,最终未能如愿。
元旦,他只走到夏州。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地主周德威为过客王有良举办了热烈的欢迎活动,留他过了上元节再走。
周大帅盛情难却,加上冬日行军辛苦,王有良年纪毕竟不轻,便顺水推舟,决定略略休整,待月底再行。
却意外等到了十一郎。
听说李老三有信送往河西,王有良果断改变行程。
留下幽州陈新国派来的骑士在夏州,让他们稍事休整后自行回返幽州,王有良亲自领了一千卫军,护送十一郎就往河西赶路。
……
因有冬雪耽误,这路走走停停,又有月余,直到二月过半才进了删丹。
处处有驿站、抵店,那是国初盛时的事了。
刘老三重建驿站还没开干,所以这一路依旧是顶风冒雪,辛苦非常。
几千里地赶到甘州,十一郎人都麻了。
脱下靴子,十根脚趾头冻得跟萝卜头似地,几根手指也不同程度生了冻疮。
简单洗漱更衣,郑守义已经备好了酒肉招待。
再次见到父亲,十一郎有些亲切,也有些陌生。
不单是那满头白发,还有父亲那眸子里的气势。
怎么说呢,感觉少了些威压,多了点慈祥。
看到儿子,郑守义同样有些感怀。
想想长子来军中时也就是这个年纪。
过去这么久,郑守义依然会觉着长子就在身边,音容笑貌就刻在心中。
让儿子与王有良坐在身边,一左一右。郑守义为儿子盛了一碗羊汤暖胃,慈祥地说问:“李老三怎么遣了你来?”
趁儿子吃饭,郑守义又向王有良道:“王儿,辛苦啦。”
王有良与老东家有日未见,看到如此一头华发,真是悲从中来,就有点热泪盈眶。郑守义笑呵呵挥挥手,给他添了半条羊腿,说:“哎,莫效那小儿女状。某明岁可能还要向西动兵,你队伍走到何处啦?”
王有良擦去眼角的泪珠,道:“东家,大军已在夏州休整。
来前我与周德威安排妥当,二月十五日先过三千。军士长途跋涉,今年参战恐怕不能,不过在甘凉给东家看看门问题不大。”
当初郑守义倒是给魏东城、周德威写信,要他们调兵支持,搞个接力棒,但其实他自己都明白不可能的。
这年头,哪个兵头不把手下的军士当宝贝看着?临时帮忙可以,搞搞合作也行,但是似郑守义说的这样玩接力棒肯定是没戏。
魏东城能在凉州给他郑某人看着后路就很仗义了。
大总管就是这么一说。
反正有枣没枣打一杆子,不成没关系,反正也没人跟他计较。
可万一成了呢?是吧。
赤水军过来,顶了魏东城把凉州看住,魏东城回去看好灵武,能保证从灵武到甘州这一线不出大乱子,郑守义就烧了高香喽。
至于向西用兵,那还得是常捷军和左龙虎军。
拆开十一郎带来的文书,有正式的公文,也有李老三的私信。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鼓励他放开手脚干,放心大胆地往西干,李老三承诺,来年的粮械一定全力支持。要说有什么新意,也就是李老三的商队将往这边走了,至于在河西办马场这事儿算不算新意?
这些郑守义都准备丢给刘老三去忙活。
郑守义看看儿子吃得差不多了,就问:“河南那边情况如何?”
十一郎将嘴巴一抹,答说:“临行前,唐王已下令总攻郓州。围了这数月,我看守军早想降了,应该问题不大。若不降,震天雷炸塌了城墙也得完蛋。
我估计,打下郓州便该轮到兖州了。那边张万进早已扯旗反了朱梁,但唐王一直没着急派人过去接应。后来刘鄩领兵围了城,我军也不曾发一兵一卒救援。临行前,刘鄩还在围城。
韩尚书说,唐王拿下郓州就要兵发兖州,希望能吸引梁军主力会战。若能一战胜之,便可一路进军汴梁了。”
郑守义奇道:“张万进那老狗胆子不小。李三怎么说,准了?”
十一郎对爸爸与刘守光的这段交情知之不深,搔搔头道:“据孩儿所知,唐王并未接受张万进投诚,似乎是这厮自己直接扯旗反了。”
啊?
还有这个操作?
郑守义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乐,道:“张万进这厮,真他妈是个人才。”
脑筋一转,郑守义就明白李老三是顾及自己的感情,没有应了张万进。若按照李老三的性子,估计是不会拒绝。
成吧。
张万进非要投降,李老三也拦不住。
也没关系,等爷爷回去再说。
哼哼哼,照样剁了这厮喂狗。
哎呀?
罪过罪过。
阿弥陀佛。
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武大。”
猛抬头,郑守义心如止水地对立在身侧的亲兵队头子说:“改日回中原,你给爷爷记着张万进这厮不要忘了。”
吩咐完毕,郑守义又展颜一笑,继而转为大笑,众人都看得愣怔。
“哈哈哈哈,朱梁无人矣。”郑守义猛然收了笑,开始一本正经的发言。
大总管如此收放自如地表演,倒叫堂中众人心肝直跳,这莫不是疯了?
只看郑守义认真说道:“刘鄩此前曾在魏州持兵自重,后来朱友贞好不容易才收了那厮兵权,此次却以其为帅来打兖州?
哼哼,这是无人可用了呀。
唉,谢彦章、贺瑰是怎么回事?”
此二位的戏份都不多,但是郑守义对谢彦章的印象其实不浅。
这是山东一条葛的养子兼亲传弟子,梁军重要骑将之一,也曾与郑守义多次交手。虽然每次遇见,这位谢将军都不是啥主帅,但在郑守义印象里这小子还是有点手段的。
反正如果人数相当,郑守义肯定不跟这小子硬干。
尤其这厮果断扒河堤淹了几百里地,真是个狠人。
彼时刘鄩才在河北大败,梁朝慌乱非常,实话说,若非这小子放大水,保不齐唐军就真打进汴梁去了。
贺瑰么没怎么交过手,感触不深。
这就都死了?
反正李老三的书信说都死了。
河西与中原山高路远,往来一次消息不便。从公文里,郑守义看到是说梁朝主将贺瑰杀了副将谢彦章,然后最近贺瑰也死了。
真是奇哉怪也。
这朱梁都是什么情况?
据说早年有个朱珍,曾无故杀了副帅李唐宾。
贺瑰这又杀了谢彦章。
都是什么事。
十一郎耐心解说:“去岁吧还是前年了,我军与梁军在济水相持,唐王数次遣兵搦战。传说当时贺瑰有意出战,但谢彦章不允么怎么,两人起了龃龉。后来听说贺瑰杀了谢彦章。”
“什么罪名?”
十一郎摇摇头,很不确定地说:“似是说谢彦章欲投我军?”
郑守义双眼连眨。“那贺瑰呢?”
十一郎说:“似是一回巡城受了风,便没了。”
郑守义连连咋舌,暗暗摇头。
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梁军频出大将擅杀大将这样的奇事,也是无药可救喽。当初朱珍擅杀李唐宾,好歹朱温还剁了这厮明正典刑。
这回,似乎……
一叶而知秋。
郑守义觉着梁军这次是真不行了。
哪怕军士还能战也白搭。
兵是将的胆,可将也是兵的魂啊。
刘鄩这脓包都东山再起了你说说。
咦?
朱梁乱成这样,爷爷是否该回去了?
这趟河西之行,对郑守义来说实在说不上愉快。
再大的胜利跟死了儿子相比,那也是得不偿失。
继续向西有南北两条路。
走南路是于阗。传说其国主仰慕王化,向以大唐藩篱自居,之前便与归义军往来密切,此次得知大唐重回河西,国主李圣天欲明岁遣使东来拜见大总管。
这一路应该是拉拢搞合作。
走北路就是北庭故地。
据说那边也是有一部回鹘崽子,乌母主似乎就是跑那边去了。
听说当年阿保机西奔,也曾经过其地。
哼哼,就回鹘崽子那点能耐……
嗯嗯,阿保机,秃头蛮,呃……
这个不能深想。
伊州、西州、庭州,归义军自称都很熟悉,草原儿子郑虎自告奋勇,亲自过去探道了。这一路,就得动武了。待探明道路,大军杀过去,短则一年,慢则两年,大总管估计拿下三州问题不大。
往西打已经没有障碍,这边一盘散沙,全是菜鸡。
往西真正要命的是地方太大,人太少。
从凉州到甘州就得四百里吧,到沙州怕不又得八百么一千里,到庭州,传说不下二千里路。
好嘛,爷爷这才来了几个人。
花钱费劲打下来,但是没人,占不住,那不是瞎折腾么。
所以,再往后,不论是先一竿子打翻然后一点点经营,还是站稳一地再取一地,就都是水磨工夫了。
怪不得李老三说拿下安西可封王。
就这个局面,不封王,不给足好处,谁他妈来呀。
这天远地远,不封王,你倒是想管,你管得了么?
从前听李老三说,当年安西、北庭两镇正兵五万,管着东西、南北皆有近万里疆土,郑守义实话说没啥感触。这把到了河西,还没出玉门关呢,他就已经开始体会此中三味了。
说什么安西万里疆,啧啧啧,那是真的有。
这么大地盘,区区五万兵,爷爷摁得住么?
操劳半生的郑守义目视堂中众人,感觉有个声音在召唤自己东归。
这把年纪,爷爷也打到这里了,差不多喽。
看看次子,再看看十一郎,郑守义脑海里浮现出李老三曾唱过的一个小曲。记不大全,掐头去尾有一句印象最深: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是呀,爷爷奋斗三十年,从一个屠子做到开国元勋,对得起儿孙了。
那还管那么多?
……
兖州前线。
大唐王师攻破郓州南下,渡过汶水。
沿途县城早已逃散大半,守军一窥王师到来,赶紧撒鸭子跑路。
于是,唐王大旗顺利竖在了兖州西北五十里处。
数年前,刘鄩曾与唐王在魏博的莘县相持,只因猪队友坏事,大败亏输。
山不转水转,也是冤家路窄,刘鄩围城的大军与唐王再次又相遇。
渡过汶水的大唐王师足足六万有余,其中包括承德的一万啦啦队。
顶在最前面的,是李洵的左羽林军,即豹骑军五千骑。
打下郓州后,李洵给了三叔一个回复,他还是想去山北,去辽东,讲实话就是准备弄渤海国。
漠北肯定是不去的。
岭南、云南更是没谱的事。
至于安西?思来想去,李洵感觉也不能往那边去。倒不是因为那边有老郑家在前,主要是一个小妈跟两个好弟弟都在西边,李洵实在不愿面对那些破事。至于说老郑家在西边做大,嘿嘿,还是三叔自己烦心去吧。
唐王倒是言必有信,没再多说,答应李洵,这次打下汴梁就让他去山北,给他个辽东节度副使,让陈新国全力配合他,若能拿下渤海国,就可以过去做他的土皇帝。
名称都给他想好了,就叫渤海节度使。
并且,他这个渤海节度使,中央只派遣史官记录国史,派遣一个渤海都督及百余卫队驻扎,但是不再派遣其他官员。
当然,他任命官员,形式上要上报枢密院核准。
还有其他林林总总许多说法。
终于要脱出樊笼了,李洵其实非常期待。
然后,唐王就打发大侄子领着所部一路向南,直奔兖州而来。
身后,是绵延不无尽的辎重在向前转输。
中间,是大唐王师数万雄兵。
身前,只需砸开了刘鄩这个鸡蛋壳,汴梁就是个躺在榻上的美妇人。
唐王登上三重高的箭楼,左看旭日东升,南望梁军联营,低头瞧一瞧大唐的威武之师,英雄之师,不禁豪情大发。
他转头向西,目光似乎穿越了万里河山,仿佛灵魂已经飞翔在玉门关外,正俯瞰着大地,目内尽是凯旋的将士迤逦而行。
胡地苜蓿美,轮台征马肥。大夫讨匈奴,前月西出师。
甲兵未得战,降虏来如归。橐驼何连连,穹帐亦累累。
阴山烽火灭,剑水羽书稀。却笑霍嫖姚,区区徒尔为。
西郊候中军,平沙悬落晖。驿马从西来,双节夹路驰。
喜鹊捧金印,蛟龙盘画旗。如公未四十,富贵能及时。
直上排青云,傍看疾若飞。前年斩楼兰,去岁平月支。
天子日殊宠,朝廷方见推。何幸一书生,忽蒙国士知。
侧身佐戎幕,敛衽事边陲。自逐定远侯,亦着短后衣。
近来能走马,不弱并州儿。
既而再望向东,又似穿越了数百年光阴,正见曹孟德临海高歌,曰: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哈哈,老子千年的妖怪修成仙,终于轮到爷爷李老三表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