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映静静欣赏了一会儿苏惟生从轻松到扭曲、再从凝重转为平静的变脸过程,叩了叩桌子,重新唤起他的注意,
“灰渡此人,公子打算如何处置?要把他交给官府做证人,让皇帝治罪常氏和韩五少爷么??”
灰渡抬起头,脸上满是期盼。
“不可,”苏惟生淡淡道,“皇帝未必肯在此时治罪常家。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姑娘的秘密。”
从古至今,皇家无不谈“巫蛊”色变,蜮族的事一旦传了出去,他与苏家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黎映闻言目露赞许,苏伯父没有看错人,
“难道公子咽得下这口气?第二拨人隐藏太深,暂且查不到,常氏与韩五少爷却是有名有姓、有家有业。”
她见识过苏惟生的毒辣手段,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怎可能就此放过他们?
“那自然是不能的,”苏惟生沉吟片刻,“只是暗中帮助月色阁联络大户人家那人,极有可能是锋台汗国安插在大魏的探子,不把人找出来我实在如鲠在喉。”
“眼下唯一的线索就是常氏和韩五少爷……如姑娘所说,他二人有名有姓、有家有业,跑是跑不了的,既如此,等一等又有何妨?”
至于那位堂主,先按兵不动,让人远远盯着,说不定还能有更大的收获。
估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不光普通下属一去不回,受了多年残酷训练的灰渡,还将月色阁的底细彻底抖了出来。
苏惟生突然福至心灵,“对了,灰渡没死,就少一具尸体……明日劳烦姑娘和陈叔去义庄或者别的地方买一具,稍微弄一下,再通知徐县令领回去。就说是那人不肯死心,还要来刺杀于我,被陈叔杀了。”
弄什么?自然是伪装死状。
京中月色阁得知下属都死了,必然会打听尸身数目,确定有没有人活着逃走。
黎映应了下来。
苏惟生又想到了常氏和韩五少爷……他向来有仇必报。
可要是因为一己之私,导致外族探子继续蛰伏在京城甚至朝廷,最后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苏惟生没有上阵杀过敌,不曾亲眼见过战争的残酷,但他读过史、修过史,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
譬如西晋八王之乱后国力衰微,被匈奴大举入侵灭国。
而后胡人部落趁势入侵中原,在这些蛮人政权的统治下,北方汉人宛如陷入十八层地狱,流血战争、杀戮事件数不胜数。
大肆抢劫汉人财富,掳掠汉人女子肆意奸淫,并将这些女子取名“双脚羊”,充当军粮随意宰杀烹煮。
《晋书》记载永嘉丧乱,匈奴、羯等族军队所到之处,“屠城掠地千里,烧杀淫掠,中原士族十不存一”。
更有“胡皇”石勒,一次屠杀汉人百姓数十万。
当时的北方,从长安至洛阳、再至邺城,沿途树枝上挂满上吊自杀的汉人,城墙上也挂满汉人头颅,尸骨也被胡人做成“尸观”以恐吓汉人。
在那三十七年里,北方汉人足足减少了一千三百多万,这是何等的禽兽不如?何等的残暴不仁?
苏惟生还记得苏正德说过的那个梦,在梦里,就是在这两年,锋台汗国破关而入,大魏陷入了连年的战乱之中。
若这个梦成真,大魏江山当真让外族所占,那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不说身在西北的杭参政、曹承沛、岳西池等人、不说关内的百姓,就是他自己,也别想再有太平日子过。
所以,比起外族的探子,常氏和韩五少爷算什么?
要是真能通过他二人把探子找出来,说不定他还能给他俩记一功,来日让他们死得痛快点儿。
苏惟生喃喃道,“杭伯父说,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敌之责……”
黎映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只要明孝道、知家国大义,就坏不到哪儿去。
她垂眸掩下目中的异样,“月色阁的行事作风我也有些了解,这次折了这么多人手,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公子身边正缺人手,要不要暂时把灰渡留下来做个护卫?”
“有我的小玩意儿在,他不敢、也无法生出异心。此人剑术的确不凡,论单打独斗,连家父也未必能敌。”
苏惟生却并未第一时间回答,反而笑眯眯地看向灰渡,“入关之前,你可曾看过其他人的户籍文书?”
灰渡愣了一下,“看过一些,但过了这么久,大部分都不记得了。”
黎映会意,晃了晃手上的铃铛,“那么,京城月色阁那些人在户籍上的名字和信息,你总该记得吧?”
苏惟生道,“灰渡大侠能在月色阁如此多的杀手中脱颖而出,资质定然远胜常人,记性……应该也不会太差才是。对了,还有进京以后找过你们的客人名单,都记得吧?”
灰渡刻在骨子里的警惕之心本来已有些苏醒,但随着铃声愈发清晰,双眼再次变得迷蒙起来,“记得。”
苏惟生非常满意,“我箱子里就有纸笔,劳烦姑娘记一记,可好?”
黎映白他一眼,在苏惟生的指挥下找出纸笔,磨好墨,记下了几大张的名单。
除了京城的,还有灰渡印象比较深刻的堂主以及随行高手的。
压榨完灰渡最后的价值,苏惟生才笑了笑,回答起黎映刚才的问题,
“姑娘何必一再试探?莫说此人身中奇毒命不久矣,单看摆在义庄那十三具尸体和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小柱,我也不可能让他活着出黄石镇。至于那劳什子的月色阁,兵来将挡就是。”
灰渡不是幕后主使,刘四喜等人也并非他亲手所杀,但阿海的左手、樊春和小柱的重伤,哪个不是拜此人所赐?
他若把人留下来,跟随自己多年的属下难道就不会心寒吗?
苏惟生淡淡道,“再说,不是还有滇池王么?他若是个聪明人,就不会任由我死在他的地盘上。”
黎映不置可否,“随你吧。”
灰渡直直地看着前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苏惟生冷冷一笑,眼底露出一抹阴狠,
“请姑娘转告一声陈叔,将此人手脚打断、嘴巴堵住,别让他跑了,不能让他呼救,然后扔进义庄,跟平夏的尸身关在一起……别让他死了,也让我那可怜的书童看一看仇人的下场。等我离开之前,再当着小柱的面处置他。”
黎映淡淡看了他一眼,“可。”
陈义立即进来把人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