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的轰鸣打破了山村的寂静。
等到乌云散去,我才在天上看见明媚的太阳,此刻已是午后,但是在黑暗的森林中迷失了太久,已经忘却了时间。
人们在地面上忙碌着。
我看见一个抬着头仰望着直升机的身影,她注视着直升机从天空中一点点下降,最后平稳落在广场上。
然后她就顶着风压,比任何士兵跑得都快,第一个冲了过来。
她一手扒着舱门,往里面看。
我俩对视了一下,她快速在我身上扫过,明显松了口气。
“看吧,我说没事的。”我冲着她笑了笑。
她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
“让一让!”两个医护人员推着担架就跑了过来,直升机关闭了引擎,耳边也不再吵闹了。
“我没事。”
我和两位医护人员解释起来,他们不管,愣是把我从座位上薅起来,扔在担架上。
“别担心!”两人推着我快速离开,我只好高声朝着师姐的方向吼了一嗓子。
打着吊瓶,稍微睡了一会儿。
等再睁开眼,又是晚上了。
师姐在营帐里面陪着我,当然还有老程,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那张大脸,竟然安心许多。
“醒了。”老程嘻嘻哈哈地笑着走过来,看着我。
“啊。”
师姐也悄悄走过来问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抬头看着杆子上的葡萄糖与生理盐水,摇了摇头。
“没,我觉得不用输液了吧。”我另一手指着上面两个瓶子。
“输完了再说。”师姐伸手将我摁在病床上,好好休息。
“好。”我冲她笑了笑。
“等这两瓶打完,咱就回去了。”老程说道,“基地那边还有不少事儿呢,说起来,你这一趟调用的项目可真不少,骨笛就先不算了。”
“项目45、伐诃巴难、空间映射匕首、我的面具,还有刚制造出来的塔塔雅拉水晶……”老程掰着手指头数着,“每一项都要有调用说明和报告,在一周之内写完归档。”
“知道了。”
“哎呀,你现在说这些扫兴的干什么。”师姐白了老程一眼。
“你也得写。”
“我……”师姐顿时哑口无言,低下头,眼神落在我的身上,悄悄微笑起来。
而后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黄冠,黄冠呢?救出来了吗?”
“灵剑将黄冠和张小禄制服了,两人正在接受治疗,黄冠状态还好,不过张小禄,她的精神似乎受损严重。”老程说道。
“我得去看看。”
“等输完液着!”师姐故作愠怒地喝了一声。
………………
黄冠仍旧在昏迷中,呼吸机、营养液,各种生命维持措施都施展上了。
“你管这叫状态还好?”我指着黄冠,转头质问老程。
“起码没死嘛。”
“啧,”黄冠的身上满是伤痕,虽然经过简单的清理,但上面的血污还是很明显,很难想象他在诡狰的驱使下,做了多少超出常人极限的事情。
“张小禄呢?”
“在另一辆卡车里面。”师姐指向停在村口的一辆卡车。
张小禄的身体情况要好很多,她坐在一个玻璃暖房中,背对着我们。
“张小禄?”我试探着叫她的名字,她回头了,看到我,立刻站起身走近。
“李为知。”她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哥呢?”
听到这话,我下意识地看向师姐,却发现她也在看我。
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眼前神色焦急,真真切切与我们交谈的女孩,只是由布提哈和萨满创造出来的一个人格。
她更准确的名字,应该是陆小芊,所谓五岁死在溪水里的二楞的妹妹,似乎,并不存在。
面对眼前少女的询问,我和师姐都不知道该怎么询问,老程也站在身后,一言不发,默默地抽着烟。
张小禄眼神焦急地看着我和师姐,左看看,右看看,双手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她等待了几秒,然后,神情随着眼中的光芒一同消沉了下去。
“都是骗我的吧。”张小禄沉声说道,“我早就听说我不是真正的人。”
“小禄,别这么说。”师姐走上前去,伸出手,贴在玻璃上,隔着冰冷的壁障与张小禄十指相扣。
“直说吧,别再折磨我了。”张小禄眼中闪烁。
师姐咬了咬牙,还是没能说出口。
“哥!”张小禄忽然大喊了一声,声音很是兴奋。
转过身去,面前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他身材高挑,容貌忧郁,玻璃仍旧隔开两人的距离,隔开温度。
“我来讲述你的故事吧。”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守门人的身后闪了出来,姚春潮穿着那一身黑色的斗篷,站在张小禄的面前。
张小禄看着眼前的姑娘,心中有些防备。
“我和布提哈相处的时间最长,也最了解他。”姚春潮眼神稍稍向下,“我也参与到,编造张小禄这个人的过程中。”
“编造……”张小禄打了个哆嗦,她忽然抱住双臂转过身,坐在床上,身体不停地发抖起来。
姚春潮注视着那瘦小的身影,并没有停下她的讲述。
“2010年,布提哈在上海接触了祟神教派,成功在短时间上位,成为当地教派的领袖。”姚春潮的声音像是一阵风,在狭窄的营帐里面到处回荡。
那声音在张小禄的耳中,或许如同一声声枪响一样。
“布提哈的目的,就是召唤祟神,他过于疯狂,强制利用我的能力,催眠了山村中所有的村民,包括张大无,你所谓的哥哥。”
“哥……哥哥。”张小禄无意义地念着。
“你是一个被村民和家人念叨在嘴里的,五岁死去的最小的孩子,你并不存在,村子里没有你生活过的痕迹,你的人生被编造出来,只是布提哈为了获得伐诃巴难的一个工具,一个捷径。”
“不……”张小禄终于哭了起来。
师姐看着姚春潮,想叫她说得委婉一些,但后者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叫陆小芊,陆湜的妹妹,在上海上大学,生活费来自哥哥的工资还有在奶茶店打的零工。”姚春潮继续说着,语气冰冷,“布提哈找到你的哥哥,以替你治疗病症为由,想要带你去长白山科学院,陆湜拒绝了布提哈的提议。”
“于是,一起普普通通的绑架案出现了,陆小芊失踪了,所谓长大了的张小禄出现了。”
“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听到姚春潮的话,张小禄呆愣在床边,嘴里说着“不”这个字。
“不过,我们都见证了你的存在。”一直沉默着的守门人忽然说道,“张小禄,也是身为凡人时的妹妹,该走了,我会带你回到北落师门,回到你曾经的家。”
“可我不是不存在的吗!”
姑娘从床边站起,来到玻璃前,她怒吼着,怒视着所有人,唯独看向我的时候,眼中泪光难以掩藏。
“李为知……大哥。”她缓缓跪倒在玻璃窗前,我也随着她的动作,跪在地上,以平等的目光看着她的眼睛。
“之前你问我,等一切结束了,我该怎么办。”
“嗯。”我点了点头。
“你说过,西山基地会接纳我的存在的,对吗?”
“对。”
“在西山基地生活的那些天,是我心里最轻松的时候,我也很想履行承诺,可是我做不到了,我没办法跟你们回去了。”
张小禄的话,每一字都扎在我心上,那个在黑暗中挣扎着生存的女孩,短短一个月不到的人生,经历的就只有慌张和混乱,她见过西山基地的模样,她很向往,可现在——
“我是个虚构的,哈……就像个小说人物一样,带着某种使命到来,结束之后就结束。”张小禄泣不成声,最后的话语,已然变成令人心疼的呜咽。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
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话,但是没有了。
“诶?这是哪儿?我,我哥呢?”
另一个语调的女生跪在地上,她疑惑地望着我,眨了眨眼,抹去泪水,仿佛刚刚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看见我哥了吗?陆湜?”
营帐的门忽然被人掀开,一个壮汉走进来,声音急切地说道:“张小禄呢?她在哪儿?没被我打伤吧!”
那人竟然是黄冠,他一边撕扯着手臂上的绷带,一边四下张望,最后看到了我们这里。
“张小禄!”他笑着走了过来,得到的却是女生狐疑的目光。
“我叫陆小芊,不是那什么……小禄。”姑娘看着隔绝自己的玻璃房,有些慌张了。
“算了,散了吧。”老程清了清嗓子,总算作为领导说了一句有用的话。
都散了吧。
营帐外面的空气冰凉,师姐拉着我的手,揣进我的大衣兜里,另一手迎着风,偷偷抹着泪。
张小禄和这里所有人的交情,实际上都不算很深,她在基地总共待了十来天,还有太多人不认识她,她不认识。
这样一个与大家都无关的姑娘,就算消失了,或许也不会多想。
但是这里,我、宋以沐、黄冠、程广,还有那些在基地就认识她的干员、那些医护人员,都在冷风中沉默着。
一个本就不存在这世上的姑娘。
她消失了,但所有经历过这段时间的人,都会记住她的名字。
对于张小禄来说,这是否是最好的结局?
不想了,想太多脑子开始胀痛,仿佛不曾经历过的事情,以相对的方式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