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云老爷陷入深思,沈熠也不再多言,安静地喝着茶,时不时还给芸儿等三人倒一杯。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后,云老爷终于问道:“依你之见,朝廷该如何应对此事?”
“我?这我哪会知道?这种事不是应该让皇帝去问户部吗?您既非皇帝,我又无官无职,操这个闲心干嘛?您还有其他想问的问题吗?”沈熠懒懒地道。
云老爷见沈熠不愿意说,只得问出第二个问题:“听说你向卢老太傅建议优待退伍将士,不知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令尊的意思?”
“当然是我的意思了。”沈熠道,“这种事我爹就算是想说也不敢说。一个手握军权的将军,要是跟退伍的将士还有牵连,不知道御史台那些人会怎么编排他呢。”
“你这话也有些道理。”云老爷道,“不过,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对御史台的意见很大呢?你要知道,监察军队可是御史台的应尽之责。况且,你外祖父当年还是御史大夫呢,你这么抗拒御史,不怕得罪他吗?”
盛朝立国之初,御史台只可风闻奏事,没有司法权力。太宗皇帝在位时,令御史台设置台狱,负责受理特殊的诉讼案件。此后,凡重大案件,均由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联合审理。大理寺负责审讯人犯、拟定判词,刑部负责复核,御史台负责监审。盛帝即位后,将御史台改组为左、右肃政台,左肃政台负责京官、军队的监察事务,右肃政台负责地方的监察事务。
“您可别乱说,小心我告您诽谤啊。”沈熠撇撇嘴道,“我只不过是随便吐槽一句而已,怎么敢对御史台有看法呢。至于我外祖父,他老人家早就致仕了,才不会在意我说了什么呢。”
“你倒是牙尖嘴利。”云老爷道,“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要告我,你可以啊。”
沈熠一脸怀疑地看向云老爷,道:“您到底是什么人?朝廷勋贵还是皇亲国戚?我怎么感觉您对政事很感兴趣啊,还认得那么多官员。”
云老爷神秘地一笑,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道:“你就当我是皇亲国戚吧!”
沈熠被吓了一跳,忽地站了起来,后退了两步,苦着脸道:“我刚才应该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您不会跑到皇帝面前嚼我的舌头吧?”
“别紧张,我还不是那种嘴碎之人。”云老爷拍了拍沈熠的凳子,示意他坐下,接着道,“我的问题还没问完呢,接下来是第三个,那就是,你怎么看待你和九公主的这桩婚事?”
云老爷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沈熠只得赶紧思考该怎么回答。他倒是想说这桩婚事是皇帝为了边疆稳定,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作为筹码,与自己的肱股之臣进行的一桩肮脏的交易。可他却不敢这样说,这话要是传到盛帝耳中,自己遭殃不算,恐怕连沈家也会受到牵连。
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沈熠硬着头皮说出了一番令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话:“这桩婚事于我而言,可是上辈子苦修得来的福气。幸得皇恩浩荡,不计较我身份卑贱,将九公主下嫁于我,我真是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你这话有些违心,当不得真。”云老爷一眼就看出来了沈熠的小心思,直接将其揭露,“罢了,下一个问题,你务必好好回答。”云老爷正色道。
“好,您请讲!”沈熠见云老爷变了神色,他也不受控制地严肃起来。
“你觉得十年后的五国决战,我朝的胜算大吗?”云老爷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十年?您想多了,姜国已经动手了。”沈熠冷笑道,“至于说胜算如何,还得看皇帝怎么打算的?若还是像现在这样,最好的情况就是回到十年前;最差的,我不说您也能猜到。”
云老爷又一次沉默了,几息之后,他看向沈熠,问道:“你可有解决的法子?”
“不是,这种事不应该是由皇帝去问四境主将和兵、户两部吗?怎么又变成您问我了?”沈熠有些无奈地道。他有些搞不懂,这云老爷怎么竟问他一些政事,他也不像是个当官的啊。
云老爷算是被沈熠给拿捏了,这小子怎么油盐不进呢,他正想回怼两句,却听得沈熠道:“云老爷,马上就要宵禁了,我可不想被禁卫府抓住,您若是没有其他问题,我就先告辞了。”
云老爷看了一眼窗外,然后摆了摆手,示意沈熠离开。沈熠也不客套,躬身施了一礼后便朝着门口走去,芸儿等三人各自拎着一个食盒紧跟其后。
四人刚走到门口,云老爷突然道:“且慢,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回答完你就可以走了。”
沈熠也没犹豫,点点头表示同意,反正都回答了那么多问题了,也不差这最后一个。
“最后这个问题是,你认为如今的皇帝是一个怎样的人?”云老爷道。或许是这个问题比较敏感,沈熠感觉他问出来后有些紧张,生怕听到不好的回答。
这次轮到沈熠沉默了,片刻后,他带着商量的语气道:“若您能保证不将我的话传出去,我一定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
“我答应你,请说吧。”云老爷神情庄重,一脸严肃地保证道。
“他是个好皇帝,但不是个好父亲,这就是我的答案。”沈熠也没有辜负云老爷的期待,一字一句地道,“盛朝立国这么多年,也只有他即位后的这十年还算安稳。虽然没有达到我理想中的太平盛世,但总归是让这些可怜的百姓免受战乱之苦了。作为一个皇帝,这是他的功绩,千秋万世之后,史书上也会浓墨重彩地记上这一笔。可作为一个父亲,在对待子女的时候,他的行为有些偏执,甚至可以说是冷血,例如九公主。您说,当年的事与九公主有何关系,他竟会如此狠心,让九公主在这深宫之中受了这么多年的罪,这是一个父亲该做的吗?”
云老爷脸上神色变换不定,他看了一眼沈熠,嘴唇颤抖了几下,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告辞了!”沈熠打开房门,径直下了楼梯,走出临仙楼,登上马车,朝着侯府而去。
雅间内,中年男人低着头,像是在回想着沈熠刚才晚说的话。这时,敲门声响起,那名被唤作“令狐”的汉子在门外道:“启禀陛下,沈熠已经走了。”
“令狐喆,沈熠的话你怎么看?”中年男人,也就是盛帝沉声问道。
令狐喆思考了一下,恭敬地道:“臣以为,沈熠对于税赋和战局的分析很有道理,或许也有解决的办法,但他好像有所顾忌,并不愿意说出来。”
“朕问的是他对朕的评价,不是这些。”盛帝道。自他继位之后,休兵止战、厉行改制,朝野上下很快就恢复了活力,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盛赞他治国有方,他也时常为之窃喜。可今晚,沈熠把他的身份剥离开来评价,这倒是前所未有的事,因而想听听更多人的意见。
令狐喆犹豫了,盛帝这个问题属实有些难以回答。要是说实话,一个不小心就会得罪了这个高高在上的人;可要是耍小聪明,盛帝一定会生气的,到时候他的下场也不见得有多好。权衡之后,他决定实话实说。据他对盛帝的了解,虽然忠言逆耳,但只要有道理,盛帝一定会虚心接受;可要是刻意逢迎,盛帝一定会不喜,尤其是他这种当“白手绢”的近臣。
想通这一点后,令狐喆当即躬身道:“请陛下恕罪!臣以为,沈熠之言确实有理。”
盛帝有些恍惚,他不禁暗自反思,自己真的不是一个好父亲吗?往事如汹涌的潮水一般向他袭来,许多记忆也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老大早些年因为一场疫情不幸亡故,他虽然也感到痛惜,可当时忙着处理青河水患,再加上国库吃紧,葬礼都是匆匆举行的;老四前两年去了北境监军,至今没有回朝;六女儿在五国停战之后就被送去楚国和亲,那时候的她应该还不到十五岁吧;还有小九,由于其母妃难产而亡,这么多年一直被自己冷落,住在冷清的悭德殿里,身边也没几个人照顾,在这宫里尝尽了人情冷暖……他们可都是自己的亲骨肉啊。想到这些,盛帝不禁有些羞愧,沈熠说得确实是对的,他真的不算是一个好父亲。
“回宫吧!”盛帝的兴致有些低落,“今晚的话,一个字也不许传出去,明白了吗?”
“臣遵旨。”令狐喆长舒了一口气,自己果然赌对了,陛下没有怪罪他。
沈熠一行回到侯府已经亥时了。往常这个时候,柳含烟等人早就睡了,可自从有了麻将,每天晚上不到子时,她都不会睡的。
“娘,爹,你们还没睡啊?”沈熠原本打算将从临仙楼打包回来的菜放到紫竹院的厨房就回去的,可刚走到院中,就看见柳含烟、沈泓、沈煖和隽娘正在打麻将,于是便走了过来。
“熠儿回来了啊。”柳含烟笑着打了一个招呼,又打出了一张牌,“四万。”
“哈哈,我和了。”沈泓大笑一声,推到了面前的牌,“熠儿,爹这水平还可以吧。”
“厉害!”沈熠不禁笑道,“要是您不暗示娘故意打这张牌,可就不好说了。”
“什么意思?”沈煖一头雾水,看向沈熠,难道自己是被爹娘联合起来坑了吗?
“傻妹妹,爹娘合起伙来赢你的钱呢。”沈熠笑着摸了摸沈煖的小脑袋,一脸无奈地道。
一家人顿时哈哈大笑,沈泓的心情尤为愉悦,他都已经很久没这么痛快了。
“熠儿,你这带的什么东西?”柳含烟注意到了芸儿等三人拎着的大食盒,好奇地问道。
“哦,这些是孩儿从临仙楼打包回来的菜,都是新做的,孩儿也没尝过。”沈熠解释道。
沈泓一听“临仙楼”三个字,顿时变了脸色,接连问道:“熠儿,你怎么会去临仙楼的,可遇到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沈熠感觉到沈泓有些紧张,于是将今晚的事细细说了一遍,然后问道:“爹,孩儿看您的神色不太对,不会是我惹上了什么麻烦吧?”
沈泓正色道:“麻烦倒不至于,就是要提醒一下你,出入那个地方的人,身份都不简单,你以后要注意自己的言谈,千万别做逾矩的事。像今晚说的那些话,日后还是不要说的为好。”
沈熠点了点头,道:“孩儿明白了,多谢爹教诲。”
沈泓指了指那些食盒道:“行了,你和隽娘去把这些菜热一下,刚好爹打了一晚上麻将,也有些饿了。临仙楼的菜可不容易吃到,还是要好好尝尝。煖儿,你也跟你三哥去。”
沈熠这时也明白了沈泓是有话要避着他说,于是点点头,带着沈煖,一同去了膳房。
“夫君,你可是已经猜到了那位‘云老爷’的身份?”沈熠一走,柳含烟当即问道。
沈泓点点头,指了指天,苦笑道:“除了陛下,谁还能这么关心税赋、战局和对皇帝的评价。咱们这个傻儿子,对谁都没有戒心,这一点可不好,尤其是他说的那句‘是个好皇帝,但不是个好父亲’,这话要是换了其他人,熠儿能不能好好地离开临仙楼还不知道呢。”
“这么说,那临仙楼真正的东家也是……”柳含烟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也许吧。”沈泓也不敢肯定,关于临仙楼的事,整个盛朝怕是也没几个人能了解全貌。
“那陛下不会事后追究熠儿吧?”柳含烟有些担忧地问道。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她这个做娘的一直有操不完的心,要是当初没有赐婚这茬事就好了。
“夫人不必太过担心。陛下这个人为夫还算了解,他是个能听进去谏言的人,熠儿既然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还带回来这么多菜,想来陛下并没有怪罪他。”沈泓笑道,“或许这也是个机会,能让陛下改善一下与九公主的关系,日后对熠儿也是有好处的。”
“就你心大!”柳含烟没好气地道。可她也知道事已至此,说再多埋怨的话也无济于事。
“对了,一会儿你帮着为夫问问,熠儿到底有没有解决税赋和战局的法子。他既然当着陛下的面说起了这些事,想来多少有些想法的。陛下应该也很关心此事,谁不准宫里很快就会有人来了。”沈泓道。他虽然也认为沈熠年龄尚小,又没有入朝为官的经验,但不知怎么回事,总是下意识地觉得沈熠会有解决办法的。
很快,膳房那边就把沈熠带回来的菜热好了,一大群人有说有笑地吃着夜宵。沈泓假装不经意地问道:“熠儿,你跟云老爷提起的关于农民税赋的问题,不知可有解决的法子?”
“欸?爹对这个也感兴趣吗?”沈熠有些吃惊地道,“这事不应该归户部管吗?您一个将军,掺和内政,不怕被御史弹劾啊?”
沈泓面色一僵,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旁的柳含烟急中生智,立马道:“是这样的,你爹可是食邑两千户的侯爵,那些农户每年除了要给朝廷缴纳税赋外,还要给你爹这个侯爷缴纳,这样一来压力就太大了。要是你有解决的办法,不就可以帮这些农户减轻了负担吗?”
“对,对,爹就是这个意思。”沈泓急忙附和道,偷偷地给柳含烟竖了个大拇指。
“原来如此。”沈熠若有所思地道,“办法肯定是有的,就是不好实行。这种事说到底还是要看陛下怎么想,他要是不愿意,孩儿就算有再多办法也是白搭,总不能那啥吧。”
“你说得也有道理。算了,不说这事了,赶紧吃吧。吃完你陪着爹娘再玩两圈,这麻将真的很有意思。”沈泓道。既然已经确定了沈熠有办法,他也就不再多问了,免得引起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