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可能会给赵云溪惹麻烦,文竹顿时着急了,紧张地道:“兰儿姐姐,我都听你的。”
兰儿微微松了口气,轻声安慰道:“你不要紧张,等下出去后,你只管向陛下见礼就好。陛下若是问你什么,你只管实话实说,明白了吗?遇到麻烦的问题,我会出声提醒你的。”
文竹僵硬地点了点头,自我开解道:“嗯,我不紧张。”可身体仍然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兰儿看着文竹“言行不一”的表现,只得抓住她的手,半强迫似的将她带到了圣帝面前。见文竹呆呆地愣在原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她只得压低声音,小声提醒道:“快向陛下见礼!”
“奴……奴婢……”文竹紧张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可脑海中又回荡着兰儿先前跟她说过的话,情急之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接连磕起头来。
圣帝也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不免有些好奇,沉声道:“好了,起来回话,朕有事问你!”
文竹终于停止了磕头,默默地站了起来,又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与圣帝接触,实在难掩心中的紧张与惶恐。
圣帝注意到文竹的额头有些红肿,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些同情,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文……文竹。”文竹声若蚊蝇地道。此刻的她只想着该如何少给赵云溪惹麻烦,根本没察觉到圣帝的语气变得温和了起来,只是机械般地回答着问题。
“是个好名字,谁给你起的?”圣帝故作不知地道。他现在算是相信了兰儿所说的文竹胆子小这一事实,只能尽可能问一些不甚紧要的问题,好让文竹先冷静下来。
“回陛下,是公主殿下起的。”文竹虽然不明白圣帝为何要问这些,但还是如实地答道。
“同安县好玩吗?比起宫里如何?朕要听实话。”圣帝点点头,突然问起了同安县的事。
“好玩,比宫里好多了。驸马为人很和气,底下的人也不敢欺负殿下。”说这话的时候,文竹的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一丝笑意,言语间也听不出她有丝毫紧张之感。
一旁的兰儿听到文竹的回答后,顿时有些紧张。她跟在赵云溪身边的时间非常久,对于赵云溪和圣帝之间的事也有所耳闻。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从来不敢说什么。可没想到文竹竟然说同安县比宫里好,还在不经意间提到了赵云溪以前被太监宫女欺负的事,这实在是在打圣帝的脸,内心直呼“糟了”。同时,她也有些后悔自己此前让文竹实话实说了。正当她想要示意文竹小心答话时,却注意到了圣帝警告般的眼神,只得沉默了起来。
“怎么好玩了?”圣帝追问道,“还有,你刚才说‘欺负殿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文竹虽然意识到这个话题有些敏感,但一想到兰儿要她实话实说,又见兰儿没有提醒她,于是便事无巨细地说了起来。当说起在同安县的生活时,她的神色很放松,脸上也挂着笑容;可当说起赵云溪曾被悭德殿的太监宫女欺负时,她的语气满是心酸,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丝怨怼之意,或许也是想到了自己被欺负的自己吧。
文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圣帝默不作声地听着。直到大半个时辰后,文竹才停了下来。
“陛下,时辰不早了,九公主该回来了。”郑霆见圣帝的脸色阴晴不定,猜测文竹说的那些事刺激到了圣帝,又担心赵云溪等下和圣帝撞到一起而发生尴尬的事,只得小声提醒道。
“走吧!”圣帝的情绪很低落,朝着悭德殿门口的方向走去。临出门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严厉地道,“今晚的事,朕不想有其他人知道。你既是暗卫,想必很清楚宫里的规矩。”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悭德殿。而在他离开后不久,赵云溪便回来了。
御花园中,圣帝落寞地坐在石凳上,回想着文竹告诉他的那些事。对于赵云溪在宫里的遭遇,他多少也从皇后那里知道了一些。可他不知道的是,宫里这些个奴才竟敢明目张胆地欺负他的女儿,要不是今晚听文竹说起,他怕是一直都会被蒙在鼓里了。
“郑霆,小九的事,你应该很早之前就知道了吧,为什么从来没跟朕说起这些?”圣帝突然道,“也多亏了皇后这些年一直在照拂,若不是她,那孩子受的苦怕是更多。”
“奴才知错了,请陛下赐罪!”郑霆也不多做解释,急忙道。说实在的,在这座皇宫里,还没有他不知道的事。赵云溪在悭德殿里被那些宫女太监欺负的事,他自然心知肚明。甚至连皇后能够知道这些事,也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可是,那个时候的圣帝对赵云溪的态度很冷漠,甚至不闻不问。他就算知道这些事,也不敢跟圣帝提起。再说了,宫人犯了错,自有皇后和内侍省处理。他虽是圣帝身边的大太监,在这宫里地位非同一般,可也没资格说这些。
对于郑霆自请罪责的话,圣帝并没有在意,反而问道:“内侍省如今归谁管,是谁的人?”
“回陛下,现任内侍监名叫‘黄显’。据奴才所知,他是卢贵妃提拔的人。”郑霆道。
“回头换个人吧,朕不想听到宫里有姓黄的太监。一个阉人,也配姓黄?”圣帝冷声道。
“是,陛下!”郑霆恭敬地道。圣帝刚才的话虽然没有针对他,但他却感到了一丝杀气。按照宫规,宫女太监若敢阳奉阴违、不敬主子,其主管部门内侍省也要承担相应的连带责任。但赵云溪的情况却很特殊,原因是当时的皇后在圣帝面前失了宠,虽然仍旧管理着后宫事务,但却不得不对风头正盛的卢贵妃退避三舍,这也导致黄显这位内侍监并没有受到任何处罚。
“云州离京都远吗?”圣帝道。他百无聊赖地敲了敲石桌,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了远方。
闻言,郑霆心里不禁一酸,低声道:“回陛下,从京都到云州有两千多里的路,挺远的。”
“你说,朕这些年是不是做错了?”圣帝语气苦涩地道,“当年的事,确实怨不得小九!”
郑霆没有回话,沉默着低下了头。无论如何,他只是一个奴才,没资格评判圣帝的对错。
“你呀,跟了朕这么多年了,还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真是没半点儿长进。”圣帝也知道他刚才的问题确实为难郑霆了,故而也没有怪罪郑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自嘲地道,“沈熠有句词写得好,‘高处不胜寒。’朕御极已有十年,励精图治、休养生息,圣朝如今虽说不上天下大同,但也国泰民安。虽有这般功业,可能跟朕说几句体己话的人却没有几个。”
“陛下,夜深了,还是早些歇息吧。”郑霆正犹豫该怎么回话呢,却听到了二更的鼓响,于是急忙劝道。都是因为圣帝今晚亲耳听到了皇后和赵云溪的谈话,这才会这么多愁善感吧。
“去平……算了,还是去正阳宫吧!”圣帝本来想说去平阳宫的,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正阳宫中,皇后送走赵云溪后,便安心地等着圣帝到来了。自她复宠以来,圣帝每个月有二十天都会留宿正阳宫,尤其是每月十五月中这天,圣帝无论如何都会来的。
等了有半个时辰,皇后却仍然没有看到圣帝出现。此刻的她已经有些困意了,只得单手扶额,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正在犯迷糊之时,突然听到了月儿的禀报:“娘娘,陛下到了。”
正在打盹的皇后听到圣帝来了,急忙打起精神,想要到寝殿门口迎接。可还没走出几步,圣帝便走了进来,一见面便道:“暮岚,等久了吧?朕临时有点儿事耽搁了。”
“臣妾见过陛下!”皇后福了一礼,笑意盈盈地道,“臣妾刚刚送走同安,也没等多久。”
听到“同安”两个字,圣帝表现得有些不自在,可很快就恢复了神色,微笑道:“是吗?”
“当然是了,臣妾可不敢欺君!”秦暮岚也没注意到圣帝转瞬即逝的神色变化,玩笑道。
圣帝牵着皇后的手,走到梳妆台前,看着对面镜子中映照出来的人影,好奇地道:“这便是沈熠带回来的玻璃镜吗?果然比铜镜清晰。这小子倒真是有些手段,朕不得不服。”
“陛下说的是。”皇后附和道,“除了这面镜子,沈熠还带了三块玻璃回来,说是用作窗户。臣妾听了他的介绍,觉得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只是他现在的能力有限,做不出成批的玻璃窗来。否则的话,陛下就可以用到永安殿了。这样一来,到了寒冬腊月,陛下不用打开窗户也能晒到太阳,屋里的光线也会很好,陛下无论是看书还是批奏折,都是很便利的。”
“但愿吧!”圣帝懒懒地道。今晚的他有些心事,整个人都不在状态,对于这些新奇的玩意儿也没有太多的兴趣。但碍着皇后的面子,他还是很努力地附和着。
“陛下可是有心事?若不是军国大事,不妨说与臣妾听听。”皇后体贴地道。夫妻多年,她只要留心观察,自然能察觉到圣帝的情绪没有往常那么高涨。
“也没什么,就是突然知道了一些事情,心里面有些不忍。”圣帝随口应付道,“算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歇息吧。月儿,去打水来,朕要洗漱。”
洗漱完毕,圣帝熄了蜡烛,轻车熟路地摸到了皇后身边。由于他心事缠身,对那些令人欢愉的事也少了很多兴趣,只是将皇后搂在怀中,睡了一个素觉。
寅时左右,睡前多喝了两杯茶的皇后突然醒了,她惊讶地发现圣帝竟然还没睡着,这令她更加好奇圣帝究竟有什么心事。但圣帝很明显不愿说,她也不好多问,于是假装自己刚刚醒来,叫来月儿,伺候她去解手了。
解决完生理需求之后,皇后回到寝殿,默默地躺在圣帝怀中。虽然她一句话也没说,但圣帝却觉得很温馨,于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朕去过悭德殿了。”圣帝突然道,“那里很简陋、很冷清,根本不像公主寝殿,或许还比不上一个知县的住所呢。这么多年了,朕还是头一次去那里。”
皇后这时终于明白了圣帝的心事是什么了。只是她想不明白,好端端地,圣帝怎么会去赵云溪的寝殿呢,莫非昨晚还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于是顺着圣帝的话道:“陛下说的是,只是同安性子恬淡,又不愿争抢,这才生活得简朴了些。”
“朕都知道了,你就不要再瞒朕了。”圣帝幽幽地道,“这些年来,确实是朕亏欠她了。”
从一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无论是谁都会觉得非常惊讶吧,就算是皇后也不例外。她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感慨地道:“若是同安知道陛下的心意,一定会很开心的。”
“不可!暮岚,这些事你知道就行,但不要告诉小九。”圣帝急忙道。说完这话的时候,他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成了这样一个有错却不敢当面承认的人了。或许这就是身为皇帝必须掌握的准则吧,皇帝可以知错、可以改错、但绝对不能认错。
“陛下放心,臣妾会守口如瓶的。”皇后保证道。对于她来说,能够亲耳听到圣帝承认自己亏欠赵云溪已经是难得的事了。皇帝有皇帝的尊严和准则,这一点绝对不能被轻易打破。
“那个内侍监,朕已经让郑霆去处理了,你明天另行安排一个人吧。”圣帝道,“至于小九那边,你重新给她安排个寝殿吧。朕记得母后的寝宫边上有一座含香殿,那里冬暖夏凉,又有许多奇花异卉,是个很好的居处,就留给她吧。朕在她的心里是个不合格的父亲,索性就这样不合格下去吧,对外就说是你向朕争取的。这些事你看着办就行,缺什么就跟朕说。”
同床共枕多年,皇后自然知道圣帝这种拧巴的性格,于是道:“陛下放心,臣妾一定会办好此事的。只是这样一来,好人全让臣妾当了,委屈全让陛下受了。”
“与小九这些年所受的委屈相比,朕有什么资格说委屈。”或许是将压抑在心底的心事说了出来,圣帝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竟有了一丝倦意,意识朦胧地道,“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睡觉吧,朕有些困了。”